謝沉芳小解完,淨了手出來,就看見桌子上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他遲疑地看了玲瓏一眼,不知道那是不是給自己的,雖然睡前已經吃過東西,可睡了足足兩天,他又餓了。
不過不吃也沒關係,從前他也可以好幾天不吃飯。吃過那樣的好東西,謝沉芳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滿足了。
玲瓏穿上拖鞋走到桌前對他勾勾手指頭:“過來。”
謝沉芳在堅持底線跟食物之間猶豫了十秒鐘,最終選擇了後者。
他一開始還能慢一些吃,到了後麵已經是兩口一個豆腐卷,一口一個鮮蝦餛飩……惟獨吃相還是比較斯文,看不出跟謝二狗那樣的人生活數年的痕跡。無論謝二狗如何列脊背便,謝沉芳始終沒有受他影響。玲瓏在老僧的記憶中所見到的謝沉芳也是如此,一身黑袍,即便殺人也是優雅的,像是在製造什麼工藝品。
吃飽了之後玲瓏又遞給他一杯消食茶,謝沉芳慢慢接過來,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珠子又大又黑,看人的時候顯得特彆專注和認真:“……為什麼要幫我?”
“不是說了嗎,因為你幫過我,你到底還要問幾遍?”玲瓏也喝了一口手裡的奶茶,甜滋滋的味道讓她心情很好,“而且我不喜歡謝二狗,就算你不殺他,我也不會讓他好過。”
她微微一笑,“我這人最是講道理,為人又寬厚善良,謝二狗對我做過什麼,你應當記得,他本該把他的命賠我。”
謝沉芳本懷疑她不是真正的傻丫頭,可自己也沒見過傻丫頭幾次,即便見到了,傻丫頭也是蓬頭垢麵渾身臟兮兮,瞎婆婆一個人生活都困難,照顧個傻子,也隻能保證她餓不死。後來瞎婆婆死了,許多人都猜傻丫頭也活不下去了,但沒有人願意幫她,這年頭,活著都不容易,家家戶戶還吃不飽呢,誰有那個閒工夫去照顧個傻子啊!
可這個一點也不像傻丫頭的傻丫頭卻知道當初謝二狗哄騙她脫衣服占她便宜的事……
“我跟你說,我收留了你,你可是要乾活的。”玲瓏傾身,單手撐在桌子上,另一手點著謝沉芳的鼻尖,“這回你能吃上現成的隻是個例外,以後你得自己做飯洗衣服,知道嗎?”
謝沉芳抿著嘴:“……你真的要留下我?不怕我給你帶來麻煩?”
聞言,龍女大人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此時還小的謝沉芳不明白這眼神是什麼意思,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明白,她的眼神應該是要說:我才是最大的麻煩。
就這樣,謝沉芳便留在了玲瓏身邊。他本以為她會壓榨自己,叫自己去做那些劈柴挑水的重活,再不然就是下地種田的累活……可全都沒有,他隻要每天去做飯洗衣服就好了,食材都是準備好的,洗衣服還有源源不斷的熱水,瞎婆婆的家神奇不已,謝沉芳完全不懂這是為什麼,但他從來沒有問過。
因為他貪戀這樣的日子。
他曾聽說過些怪力亂神的故事,他心想,也許傻丫頭就是傳說中的妖怪,修煉成精幻化出人形,所以才能平白變出這些食物被褥,才能讓瞎婆婆的家變得這樣溫暖又神奇。
他不想戳穿,因為比起活人,他更願意留在妖怪的身旁。
就算有一天妖怪要拿他當食物,他也不會難過的。
謝沉芳長得很快,他本來嚴重營養不良,又得不到足夠的時間休息,加上身上的大傷小傷,謝二狗兩口子動輒拳打腳踢毒打,沒死都是命運的深深惡意。但是到了玲瓏身邊,有了龍的庇佑,再殘酷的命運也不敢靠近。
他很快就變得白嫩起來,玲瓏覺得他生父一定也是相貌出眾,而謝沉芳結合了父母容貌上的優點並且發揚光大,讓喜好美色的玲瓏對他的容忍度直線上升。
謝沉芳生平頭一回吃到這樣多的美味食物,穿上這樣好的衣裳,住這樣柔軟的床鋪。他給謝二狗兩口子做飯做習慣了,村裡比較窮,家家戶戶炒菜都舍不得放油,偶爾滴上那兩三滴,謝沉芳給玲瓏做飯也延續了這樣的習慣,那菜做出來,要是叫謝二狗那樣的人類來說,也許味道很好,可對挑剔的龍女大人而言未免太過寒酸。
她直接扔了一大堆食譜給謝沉芳,讓他照著學,做不好飯就要挨揍。
謝沉芳抱著食譜不知所措,他倒是想學,可他認得的字並不多。
他認字都是在勾欄院裡學的,但學得不多,也沒有條件去練字,後來跟著生母到了謝二狗家,燒火做飯的時候謝沉芳便會拿著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他怕這樣的日子過下去,他會連僅認識的幾個字都忘記。
這個村子裡隻有村長認得字,其他人都是大字不識。
玲瓏萬萬沒想到自己還得教小孩認字,好在謝沉芳好學且聰明,過目不忘,什麼都是一點就通還能舉一反三,尊貴的龍教的十分輕鬆。而隨著兩人相處時間越來越長,許是遇到了人生中第一個對自己釋放善意的人——雖然龍女不肯承認,但她確確實實是謝沉芳生命中唯一一個對他好的。
他身上的刺軟化了許多,當然這種軟話是隻對玲瓏的,他不再總是戒備她,也不會總想著她會不會泄露自己的秘密,他願意跟她在這裡過一輩子,雖然他都不知道人的一輩子會有多長。
以前他覺得活著的每一天都是煎熬,都要很努力地呼吸才能活下去,可現在不了。
謝沉芳不得不承認,他想要永遠跟這個人在一起,不管她是人是鬼,或者是什麼妖怪。他不怕妖怪,如果她想吃了他也可以,隻要在吃掉他之前,都對他這樣好就行了。
不過村子裡到底還是有人盯上了他們。
本來瞎婆婆一死,沒人在乎傻丫頭的死活,可那日謝二狗兩口子發瘋暴斃,村長帶著大家趕去,院子裡就站著個衣衫襤褸的謝沉芳,要說起這小子,那是真可憐。親娘是個妓|女,跟人跑了,你說換誰是謝二狗能不生氣?謝二狗還留著他,給他一口飯吃,已經很不錯了,這孩子乾點活不也應該麼?誰叫他有那樣一個娘呢?
因此謝二狗兩口子一死,誰也不想要這個燙手山芋。家裡都要揭不開鍋了,可沒法多出一張嘴吃飯。
偏偏那個傻丫頭出現了。
傻丫頭可一點都不傻了,白白淨淨的,特彆美,那天見過玲瓏的村民過了許久都還在回味,天上的仙女也就是這樣子了吧?他們是沒見過仙女,但覺得仙女就應當是傻丫頭那樣的。
然後就有人動了心思,傻丫頭一個姑娘家,沒了瞎婆婆,就住在瞎婆婆那破舊的房子裡,能有什麼好?她長得美,瞧著身段也好,不傻了,總能給人當媳婦生兒子吧?便有人想上門去說媒。
不知多少人動了心思,但奇怪的是這些人去了傻丫頭家就回來了,問發生了什麼也不記得,一個兩個還好,接連上門的都這樣,那就有點邪門了。
村長聞言,也高度重視起來,心想該不會是山裡的什麼精怪跑出來了吧?附在傻丫頭身上?
村民們腦子不靈光,又畏懼鬼神,便都覺得村長說得對。那樣絕美的少女,這世間就不可能會有,又怎麼可能是鼻涕都不會擦的傻丫頭?傻丫頭又臟又臭,瞎婆婆死了之後都沒出屋,怕不是早餓死在裡頭,身子叫山裡的精怪給占了!
玲瓏全然不在意村民們如何編排她,她問謝沉芳:“你想不想離開這裡?”
她話一出口,謝沉芳瞬間警覺:“你要走?”
“嗯。”
見她承認,謝沉芳隻覺一顆心冷到了骨子裡,整個人都像是被丟進了冰水中,比生母跟謝二狗的百般毒打都絕望。
他麵無表情慣了,謝沉芳從不哭,因為他一哭,生母便會暴怒,抄起手頭的東西便打,久而久之,他連表情都沒有了。此時他以為玲瓏要丟下他不要他,眼底心底滿是絕望,臉上卻沒有絲毫波瀾,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瞬間籠罩一層霧霾,悲涼地令人不敢相信。
這麼點大的孩子,怎麼會有這樣的眼神呢?
玲瓏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身邊,捏了捏他臉上新長出的嫩肉:“想什麼呢,我當然要走,這麼點小地方我可不想再住了,寒酸得很,又沒有人伺候,周圍還有一圈卑微的人類盯著。”
“不過我要走,你也得跟我走。”
不顧他多麼吃驚,玲瓏都揪著人家的嫩肉不放,“怎麼,難道你不想跟我走,你想留下來?那也不是不可——”
“我跟你走!”
謝沉芳大聲打斷她!眼睛亮晶晶的,“你到哪裡,我都跟你走。”
隻要能跟她在一起,去什麼地方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