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片龍鱗(三)
曾嬤嬤派去辦事的人很是靠譜,效率也很高, 兩日後, 那在鄉下長大的孫女便進了國公府。不過玲瓏沒打算立時就跟老二家的說, 便讓人悄悄把她送了進來。
小姑娘今年也隻有十五歲, 還差幾個月才及笄,瘦骨伶仃,愈發顯得一雙眼睛大了起來。她許是沒見過這樣氣派的房子,也沒見過這樣有氣勢的人,她在鄉下, 見過的最大的官兒便是裡正,爹娘的巴掌便是她最怕的。
因此一進來, 便站在那兒瑟瑟發抖, 看都不敢看玲瓏一眼,兩隻手緊緊地絞在一起。見玲瓏之前是打理過的,乾淨舒適的衣裳並不能掩蓋她的粗糙與小家子氣,玲瓏看到她那雙手,腫的跟個胡蘿卜似的,自然不能跟屋子裡燒著地龍還有火盆的高門世家比, 玲瓏這具身體五十歲,瞧著皮膚都比這小姑娘要好上許多。
曾嬤嬤看著也心疼,這本應是國公府錦衣玉食長大的姑娘, 結果卻在鄉下過了十五年的苦日子,派去調查的人都查出來了,那家人根本沒把她當成自家閨女看, 像使喚下人一樣使喚她,家裡的活兒都扔給她做,大冬天的還得去河邊洗衣服,一洗就是一大盆。因著沒什麼賺錢的本事,那家女人便讓她給人洗衣賺錢,尤其是冬日,村子裡稍微富足一些的人家都不愛洗衣服,賺的銅板也比往日多,小姑娘便終日蹲在河邊,飯卻吃不飽,棉襖也破了洞,嗖嗖往裡灌風,渾身上下都起了凍瘡。
“你叫什麼名字?”玲瓏問。
小姑娘不敢回答,她忐忑害怕,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
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的屋子,也不曾見過這樣雍容華貴的人,這位老夫人瞧著威嚴極了,比裡正還要嚇人。她覺得自己的腳踩在這地麵上,都把人家的地給弄臟了。
她又想自己身上會不會有什麼異味?她已經許久不洗澡了,一開始她雖然每日都忙著乾活,卻很愛乾淨,後來她卻不敢洗了,甚至希望自己能再臟一點,越臟越醜,爹娘就越不會把她賣出去,因為賣不出好價錢。
見她實在不敢答話,曾嬤嬤柔聲道:“你莫怕,眼前這位不是旁人,正是你嫡親的祖母,把你從那吃人地方接回來的人。你若是心裡有什麼委屈,便同老太君說,老太君會為你做主的。”
來見玲瓏之前,曾嬤嬤先見的她,小姑娘一路長途跋涉來到京城,都不知道自己乾嘛來的,曾嬤嬤特意見了她,撿著話明白著說給她,可這孩子居然並沒有多麼歡喜,反而先是顫抖,她被家裡人罵賤皮子慣了,早把自己當成了下等人,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是被抱錯的。
這位老夫人……怎麼可能會是自己的祖母呢?
她的祖母……是成日罵罵咧咧地朝地上吐痰,能因為一根蔥同鄰居掐架,把人罵得狗血淋頭的老婦人,可眼前這位夫人,瞧著比她的娘都年輕!
見小姑娘仍舊不說話,曾嬤嬤輕聲道:“姑娘不要怕,過去的日子再不會有了,往後啊,姑娘的好日子都在後頭呢。”
“到我這兒來。”玲瓏衝她招招手。
曾嬤嬤輕輕推了小姑娘一把,她便茫然無措地回視,曾嬤嬤朝她點了下頭,她才戰戰兢兢地一步一步挪到玲瓏身邊,步伐極慢,但玲瓏一點都沒有不耐煩——她在聞到美好靈魂的香甜滋味時,一向都是耐心十足的。
小姑娘走到玲瓏麵前,不敢亂動,生怕自己弄臟了老夫人的衣裳,玲瓏對她微微一笑:“你過去的名字不好聽,祖母給你重新取一個,好不好?”
記憶中她直到六七歲才有名字,叫翠花,平時家裡人都是一口一個賤丫頭,幼時懵懂的她,甚至以為賤丫頭才是自己的名字。
不知為何,小姑娘眼眶一酸,她用力點頭,“嗯!”
“你看這冬日早晚要過去,到時候冰雪消融,百花齊放,咱們荀家的姑娘,便如那春日桃花,鮮活又靚麗,日後,你便叫作荀桃。”玲瓏拉過小姑娘的手,將自己準備好的見麵禮送給她,是個桃花形狀的吊墜,玲瓏親自雕的,質地極佳的白玉被雕琢出桃花的模樣,十分精致。
她將這吊墜給荀桃戴到脖子上:“日後你便是祖母的心肝寶貝,往日欺負你的那些人,以後都不會再有了。”
荀桃十五年的人生中頭一回接觸到如此善意,她隻覺得淚水把視線模糊,什麼都看不清,隻有握著自己的那雙溫暖的手。
曾嬤嬤見了,趕緊道:“這祖孫相認可是天大的喜事,姑娘可不興哭啊,你再哭下去,老太君也要跟著一起哭了。”
荀桃一聽,連忙拚命吸鼻子,生怕自己真把玲瓏也給弄哭。
玲瓏摸了摸她的頭,現在還不是讓荀桃出現在世人跟前的時候,誠然她剛出生便被人替換,又過了十幾年的苦日子十分可憐,但現在的她,又黑又瘦又醜,像隻灰撲撲的小老鼠,說話做事更是唯唯諾諾,根本不是荀芳的對手。還是得養一段日子。
不過倒是可以先跟老二夫妻倆說說,這兩口子倒是不怎麼作妖的。
荀正與妻子高氏在來玲瓏院子的路上,都不知道母親為何會突然召見他們夫妻二人。
說實在的,一般人家,長子幼子都受重視,夾在中間的那個最容易被忽視,國公府也是如此。二老爺荀正人如其名,以清正揚名,在朝中做了個文官,終日與史書為伍,不問世事,娶的妻子高氏也是書香門第出身,夫妻倆成親二十載,育有兩子一女,都教育的非常好。同時荀正也是四兄弟中唯一一個沒有妾侍通房的人。
夫妻倆一個性子,好靜,好讀書,不爭不搶性格淡薄,惟獨生了個爭強好勝的女兒,看彆人有什麼自己也一定要有,又一心謀個好前程,夫妻倆怎麼教也教不好,隻好想著日後求著母親為她尋個殷實些的夫家,芳姐兒那性子不宜高嫁,得尋個性情忠厚的兒郎,家境要比他們國公府差些,這樣芳姐兒嫁過去才不會受委屈。
然而荀芳全然體會不到爹娘的良苦用心。在她看來,一心想給她找個窮書生的爹娘到底不是親生的,所以才會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她的富貴,終究要靠自己去博!
夫妻倆與玲瓏見禮,荀正便問:“不知母親召我們來,是有何事?”
玲瓏瞥他一眼:“怎麼,沒事兒了還不能叫你來陪我這老婆子說說話了?”
荀正趕緊拱手作揖:“兒子不是那個意思,母親若是乏了,兒子願為母親誦書。”
玲瓏:“……算了吧,我知道你孝順。”
聽這死板板的聲音,怕不是給他讀他都讀不出那抑揚頓挫的勁兒來。
高氏輕笑:“母親瞧著果然已大好,想來這白雲寺是真有幾分本事,還是母親眼光好。”
期間,荀桃便在隔間,緊張又不安地聽外麵說話。玲瓏把她安排在這兒,就是想讓她心裡對自己的爹娘先有個數,曾嬤嬤在邊上陪著她,荀桃老老實實坐著,又期待,又怕受到傷害。
玲瓏揮揮手拒絕二兒媳的糖|衣|炮|彈,不過是去上個香,說好的書香門第清貴人家,怎麼還拍起馬屁來了?哪兒就體現出她的好眼光了?“老二說得不錯,今日叫你們來,的確是有事相談,此事事關重大,關乎我荀家顏麵,我便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荀正夫妻倆立刻做洗耳恭聽狀。
“我昨天聽人說了個事兒,心中未有決斷,便想問問你們,你們倆讀的書多,來給我參謀參謀。”
接著玲瓏便講了個這狸貓換太子的故事,隻不過沒有指明是誰,隻說是富人家與窮人家。她語速緩慢,卻又深諳話術,把個故事講得高|潮|迭|起,聽得人如癡如醉,情緒都被調動了起來。最終,玲瓏問:“你們覺得,這富人家的夫妻倆,應要如何是好?”
荀正想都沒想:“自然是撥亂反正,讓一切回到正軌!”
高氏也道:“媳婦也如老爺這般想。說起來,那被抱走的千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她本可以錦衣玉食的長大,如今卻隻能做個村姑,惡人之女卻代替她享了十幾年的富貴,哪有這樣的道理!她的父母若是不能分清楚是非對錯,依媳婦看,也不配為人父母!”
玲瓏卻道:“那窮人女兒卻是無辜的,雖然她父母作惡,可她本身卻沒有犯錯,若是留下來……”
荀正立刻搖頭:“不妥,不妥。她雖無錯,可犯錯之人終究是她父母,且她無錯,也白享了這麼多年的富貴,富人家給她一筆錢財安頓好她也就是了,若是將她留下繼續當作女兒,那麼富人家的親生女兒,又如何是好?這一碗水不應該端平!”
玲瓏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很高興地舉起龍頭拐杖敲了敲荀正的肩膀以資鼓勵,“很好,那我相信你們一定做得到自己說的那樣。”
荀正與高氏一臉懵逼:???
片刻後,到底是女人比較細膩,高氏率先反應過來,臉色煞白:“母親的意思是……”
“不錯,芳姐兒便是那窮人家的姑娘,你們便是那對富人夫妻。”說完玲瓏還很得意,“怎麼樣,我這道理講得是不是鞭辟入裡?”
荀正不敢相信:“這、這怎麼可能呢……”
玲瓏道:“我既然敢這樣說,自然是有了十成十的證據,此番也隻是給你們提個醒,讓你們有個心理準備。這件事兒,我是不打算輕易了結的。”
“母親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