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片龍鱗(四)
玲瓏的生辰很快到來,她生在暮春四月, 正是褪去嚴寒, 略有薄寒, 卻萬物生長的季節。
這是她十六歲生辰,亦是作為皇後之後的第一個生辰, 成武帝很是看重,親自著掌管內侍省的大太監毛公公攜手內省辦理,務必要辦得使娘娘滿意。
自己的生辰宴哪有自己動手的,玲瓏很瀟灑地做了個撒手掌櫃。官家也覺著她跟先前自己所見過的人都不一樣,遠的不說就說近的,盧貴妃執掌內省時, 那可是牢牢地把權力握在自己手心, 辦事不假他人,生怕被分權。可玲瓏得了鳳印,又將盧貴妃的眼線全都□□, 待到內省足以自我運轉, 便毫不在意地放養了。
偏偏她這樣做, 內省也不曾出什麼亂子,反倒比盧貴妃在時更加有條不紊做事有規矩。
官家曾好奇問過, 玲瓏答,她是來做主子的,不是來做奴才的,主子自然要輕鬆享受,若是天天把事兒都揣自己身上, 那她為何要入宮?在家裡當她的千金大小姐不好嗎?
每天都要批閱一大堆奏折,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一點都不快樂的官家沉默了。
皇後生辰,官家大宴百官,女眷們則在內殿由皇後娘娘招待,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相府的管氏與二姑娘裴寶珠。
裴寶珠是幸災樂禍來的。她早就想看看這位滿肚子壞水的姐姐,在嫁給比她大了二十歲,已經兒女成群甚至有了孫子孫女當了祖父的老皇帝之後,過得是什麼日子。定然是日日以淚洗麵吧?定然是夜夜輾轉不能寐嗎?那張絕色的臉,說不定已經憔悴蒼老的不能看了!
想起往日長姐在家裡對自己和娘親的欺壓,裴寶珠心頭就一陣暗爽。再有手段又有什麼用,相府還是爹爹說了算,她不想入宮當勞什子的皇後,長姐不就得做她的替代品?饒她是一笑先生的外孫女又如何?得爹爹的心,才能過得好呢!
若非怕連累自己,裴寶珠真想告訴官家真相,他娶回來的根本不是什麼鳳女,不過是個冒名頂替的野雞!
懷揣這種興奮,裴寶珠由始至終都麵帶笑容,甚至主動要去給玲瓏請安。不知道的人以為她們是姊妹情深,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是迫不及待要去看笑話的!
她是皇後親妹,旁人都要給她麵子,裴寶珠眼見平日那些眼高於頂的貴女在自己麵前低眉順眼,心中無比受用,她是從不懂她們在高貴什麼,從前她也覺得人生而平等,但在相府生活了多年,裴寶珠不得不承認,她已經徹底陷入這種可惡的階級享受之中,出身好,就意味著可以淩駕於他人之上,到了現在,她已經忘了曾經的自己是多麼平凡的人了。
隨著眾女眷一起下拜行禮,太監特有的尖銳聲音響起:“諸位平身——”
裴寶珠抬起頭,飛快地看了大殿主位一眼,不過離得有些遠,她看不大清楚。仗著自己是皇後親妹,不管彼此關係怎樣,內裡都是一家人,表麵上皇後是不可能給自己難堪的,便主動上前:“姐姐,好久不見,你可還好?”
這一上前,才看見舊日裡讓自己恨得牙癢癢的長姐,是何等風采。
往日她在府中脂粉不施素麵朝天,就美得叫人生氣,如今生辰,身著皇後朝服,眼角眉梢都透著華貴傲慢,這一身氣勢極強的宮裝,竟絲毫不能壓下她容色上的芳華,反倒令人不敢直視!尤其是玲瓏麵色紅潤,一看便是在宮中過得極好。裴寶珠心裡狠狠罵道,也不知在得意什麼!不過靠一張臉以色侍人罷了!誰不知官家好美色,待到官家厭倦了她,且看她還如何囂張!
再美,也終有會被膩的一天不是?
玲瓏慢條斯理地看了裴寶珠一眼,臉上連點笑都沒有,是半點麵子都不給——裴相的臉麵,與她何乾?
見玲瓏竟是理都不理自己,像是沒看見,甚至不讓自己起身,裴寶珠臉色漲紅,大庭廣眾之中被給予如此難堪,旁人自然就知道皇後是不待見她的,人緣事小,丟臉事大!
她也就咬著牙賭氣不起來,她就不信了,這個長姐不愛惜羽毛,能如此苛待自己!這事兒傳出去,看言官如何彈劾她!看官家又如何待她!
結果玲瓏還就真不理會她,女眷們入座後,玲瓏似是想起什麼,道:“我聽聞,震驚朝野的韋州滅門一案,前幾日告破,其中有定遠侯府千金的功勞,不知這位姑娘可在?”
一位身著綠衣的姑娘立刻起身行禮:“臣女在,隻臣女不敢貪功,這樁案子的功臣另有人在。”
“哦?”玲瓏很感興趣的樣子,“是誰?可在今日殿中?”
綠衣姑娘大著膽子抬起頭:“回皇後娘娘,此案得以偵破,最大的功勞,要屬韋州治下三平縣縣衙的一位女仵作。”
“女仵作?”玲瓏奇道,“若是我記得不錯,我朝並未有女子為仵作的前例。”
“正是。”綠衣姑娘給玲瓏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這位女仵作姓丁,仵作乃是賤籍,不得貴人開口不得脫離,所以,臣女鬥膽,想同娘娘為丁仵作求個恩典,許她脫離賤籍,回歸良民之身。”
按照本朝律例,仵作皆是賤籍出身,其地位較之乞丐也高不了多少,又因為常年與死屍打交道,幾乎是人人嫌棄人人避讓,其後代亦禁絕參加科考,可謂是十分卑賤。
玲瓏歪了歪頭:“你為何要替她求這個恩典?”
“回娘娘的話,丁仵作為人正直純善,自她擔任三平縣仵作以來,不知還了多少無辜死者公道,又揪出多少冤假錯案,實在是女中豪傑,臣女心中無比欽佩!”
這姑娘說話乾脆爽朗,很容易令人生出好感,玲瓏便笑起來:“若果真如此,便允了你也無妨,你可肯做這擔保人?”
綠衣姑娘一聽,這是有門兒了,當下瞪大雙眼驚喜道:“臣女願意!臣女願意!”
於是玲瓏立刻便下了一道懿旨,著綠衣姑娘去頒布,許那位丁仵作脫離賤籍,回歸良民之身。
此後,整場生辰宴,綠衣姑娘都隨侍在玲瓏身邊,與她說了許多故事。定遠侯府乃是武將世家,連帶生出的女兒也自小舞刀弄槍,定遠侯又是個大剌剌的性子,從不拘著女兒,於是這綠衣姑娘便天南海北的亂跑,也正是如此,才結識了丁仵作,二人一見如故,韋州滅門一案,二人合作,與韋州府衙一起告破奇案,因著破案的是兩名奇女子,再加上當時滅門案鬨得十分大,消息迅速流傳開來,如今就連京城,都有茶樓說書人專門說她們二人。
名為綠翹的侯府姑娘,半點不矯揉造作,今日入宮穿了繁複的羅裙,她走起路都小心翼翼的,對著玲瓏也沒有其他人那種諂媚討好,就是覺得皇後娘娘很討人喜歡,一點架子都沒有,根本不用是娘親叮囑的那樣謹言慎行,瞧,她跟娘娘說那些剖屍檢驗的事兒,娘娘都麵不改色呢!
不像是邊上那幾位女官,居然已經臉色煞白……綠翹覺得,自己若是再說下去,她們幾人非在這生辰宴上吐了不行。
她心裡得意,心想,自己第一次看到丁姐姐驗屍時也是如此,吐得天昏地暗好幾天沒緩過來,足足有一個月才勉強適應!
綠翹的話題告一段落,大殿內已起了歌舞,玲瓏對這些沒什麼興趣,眼角餘光看到邊上的裴寶珠,奇道:“你怎麼還在這兒?我倒是將你給忘了,行了,回自己位子上坐著去吧。”
這種高高在上的施舍,簡直不要太羞辱人!
可裴寶珠也是真的跪累了,人家是皇後娘娘,說一聲忘了、沒注意到,她又能如何?難不成,還想要其他人給自己打抱不平?
眼看綠翹一個侯府姑娘都能坐得離皇後那麼近,她身為皇後親妹,卻隻能坐在遠處,甚至於娘親都不能入宮……想想裴寶珠就覺著生氣!那綠翹也真是跟長姐蛇鼠一窩,兩人在那說什麼解剖驗屍的仵作,裴寶珠想想都覺得惡心,也不知道官家怎麼會喜歡長姐這樣的女子。
生辰宴結束,綠翹依依不舍地走了,臨走還問:“娘娘,我日後能入宮來找您說話麼?”
玲瓏笑道:“自然可以。”
晚上金鳳宮內,官家摟著她香軟的身子,在她的粉頰上吻了又吻,問她今日可還開心,玲瓏答:“挺開心的,遇到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
她自己就還是個小姑娘呢,卻用如此老氣橫秋的語氣說彆人,官家險些笑出來,“哦?有多討人喜歡?”
“官家。”玲瓏想了想,翻了個身,從躺在官家懷中,變成趴在他懷中,兩隻小手撐在他胸口,臉蛋兒就擱在小手上,看著格外稚嫩可愛。“你再給我講講外麵的事兒唄,我一人總是無聊得很。就講……韋州滅門一案,你上回可還沒講完呢。”
她終日在後宮,對前朝的消息唯一來源就是成武帝。彆看官家對外一副嚴肅正經的樣子,實則很是會講故事,韋州滅門一案,就是他見玲瓏無聊,晚上摟著她講給她聽的,其中自然也就講了那兩位如今被說書人都津津樂道的奇女子,侯府姑娘綠翹,以及三平縣女仵作丁嵐。
隻不過在官家口中,這兩人是沒有姓名的。
官家輕輕捏了捏她粉嫩嫩的臉蛋兒:“這麼血腥的故事,你怎麼就是喜歡聽?”
玲瓏作沉思狀:“嗯……與其說是喜歡聽這血腥故事,我更喜歡聽丁仵作跟綠翹。”
她眼中流露出的,是對那兩人的向往。明明是高貴的皇後,她卻在向往一個瘋瘋癲癲的侯府姑娘,跟一個賤籍出身的仵作。成武帝說不出心頭什麼感覺,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皇宮對她而言,似乎就是個巨大的金籠子,她在這裡麵過得,也許並不如表麵看起來那樣快活。
他心頭百轉千回,麵上卻不動聲色,捏著玲瓏的小手玩:“為何想聽她們二人?你是不是覺著無聊了?朕明日就讓梨園教坊給你排些新戲看可好?”
玲瓏不感興趣地彆過頭:“不要。”
跟個孩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