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片龍鱗(十二)
一笑先生在想什麼沒有人知道, 丁嵐的問話卻是振聾發聵, 不是所有男人都將女人視為物件, 這旁聽之中的百官, 有與妻子相濡以沫多年的,亦有愛女如命的, 他們也曾想過自己的掌上明珠日後要如何,便絞儘腦汁挖空心思,想要為女兒尋得如意郎君。作為父親,他們自然願意養女兒一輩子, 可過了十五不嫁人,這世道不允許啊。
就像是何氏所言, 女子這一生,不過是個從父親手中, 輾轉到夫君手中的物件,作為父母, 作為夫君, 他們有權對女人做出任何事,隻要有這個名頭在,律法就怪罪不到他們身上來。
丁嵐對此深惡痛絕。
她並不是想要做一個多麼偉大的人,她隻是希望, 在自己有能力的時候, 可以多多改變這個世界一點。
玲瓏率先起身,她覺得無聊,剩下的是這些人類的事, 與她無關。
她要走,官家自然不會留,臨去前對一笑先生道:“先生不如好好想想。”
一笑先生行禮恭送帝後,隨後便失魂落魄地坐在長凳上,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其實他在外遊曆這些年,見過許許多多的民間百姓,比起三妻四妾的高門貴族,民間男女大多是一夫一妻,一笑先生並不覺得在肚子都填不飽的狀態下有納妾的必要,但他也一直覺得,男人想要納妾,也是天經地義。
他曾在一處鄉村見到一個潑辣的婦人,手撕她男人的耳朵,聽著說是男人在外麵賺了幾個錢,回來就收不住心思,想要納個小妾,婦人自然不願,便將男人一陣追打,場麵十分不雅。當時一笑先生便說了自己那套女子應當賢惠溫婉的話,誰知那婦人卻差點兒連他都要打!
鄉下婦道人家哪裡知道什麼一笑先生,反正就是這老頭兒說話不討喜,還攛掇她男人納妾,她就連著老頭一塊打!
一笑先生一邊說著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一邊抱頭鼠竄。
這隻是他多年經曆裡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不知為何,卻多年來不曾忘懷,也許是因為,那潑辣婦人追打她男人的時候,眼裡隱約的淚花,像極了那年寫了家書卻不小心將眼淚滴在信紙上的女兒。
他的女兒。
已經死了快十五年了。
一笑先生年紀大了,記性愈發不好,他覺得自己應當已經忘卻了女兒的長相,可事實上,他連她幼時換牙衝他笑時露出的牙齒缺口的形狀,都記得清清楚楚。
那也曾是他的掌上珠,曾是搖搖擺擺奶聲奶氣的小人兒,一笑先生恍惚想起來,女兒幼時,似乎並不像後來那樣的性子。
她是他最大的驕傲。
是他培養出的完美的女子,無論是才情人品,還是性格氣質,都挑不出一絲毛病。他將女兒按照自己理想中的模樣教導,她也沒有令他失望,確確實實是長成了好模樣,然後,他為她尋了個才華橫溢前途無量的夫婿,她成了宰相夫人,愈發高貴端莊,是京城無數貴女爭相學習的對象。
可是她死了。
年紀輕輕的就死了。
裴夫人死時,玲瓏將將兩歲,剛會說話走路,但極其早慧,一笑先生便與裴相說,想將外孫女帶在身邊教養幾年。裴相自然不敢拒絕,可把外孫女接到了身邊,一笑先生才發現,這個小家夥,跟她娘完全不一樣,一點都不乖巧,更不懂事,不管他怎樣教她,她都要跟他對著乾。
哪怕是如今,玲瓏也沒有長成一笑先生希望中的樣子,她不僅不賢惠不溫柔,還非常的任性傲慢,不知謙遜為何物,一笑先生每每都被氣得火冒三丈。從前一笑先生覺得自己沒教好外孫女是愧對了九泉之下的女兒,可今時今日,他突然不確定了。
因為他從玲瓏身上,從丁嵐身上,從綠翹身上,乃至於刑部那些小丫頭身上,看到了“活”。
不是女兒那種按部就班平靜如水的模樣,而是自由、鮮活,有著屬於自己的意誌。
正如丁嵐所問,身為父親,便可操縱女兒的命運嗎?何氏被玷汙,是何氏的錯嗎?難道罪魁禍首,不是玷汙她的牛奔?不是陷害她的繼母?不是粉飾太平的父親?何氏何錯之有?
為何受害者沒能得到公道,加害者卻如願以償,過得更好?若是人人如此,這天底下還有什麼公理可言?
丁嵐喜歡用數據說話,一笑先生既然要留在刑部數日,她便與徒弟們一起整理了這些年的卷宗,分彆抱給了一笑先生,讓他自行翻閱。
這些卷宗裡,有許許多多死去的女人,她們大多為人女、為人|妻、為人兒媳,而操控她們命運的,正是父親、母親、丈夫、公婆,這些女人就好像是木偶,從生到死,這短暫匆匆的一生便劃上句點。
丁嵐是個有人情味的人,她在重審這些卷宗時,會在死者名字旁邊標注一些信息。
比如被丈夫毆打致死的華氏,她生前有一手好女紅,擅刺繡,容貌秀麗卻愛吃辣;
因為無子被休棄又被娘家拒之門外因而投河的王氏,她少女時期最愛與閨中密友一起踢毽子;
身為寡婦被無賴玷汙官府不受理懸梁而死的錢氏,人稱豆腐西施,靠著這門好手藝養活一雙嗷嗷待哺的兒女與年邁公婆,她死了,整個家都散了;
以殘忍手段謀殺了十數名男子的花娘桃紅,五歲被生父賣入勾欄院,八歲接客,在裡頭受儘折磨屈辱,她行凶時下手非常狠辣,吃斷頭飯時卻請求獄卒幫她買一支糖葫蘆——幼時她的弟弟曾被父親抱著,手上舉著一支,她咽著口水想要舔一舔掉在桌上的糖衣,卻被父親一巴掌扇聾了半邊耳朵,後來她成了花娘,有了銀子,卻自始至終沒有買過糖葫蘆……
這些卷宗摞成了厚厚的小山,與之相對的,則是另外一堆。
成武三年,賣貨郎郝大山醉酒奸|淫弟媳,醒後怕事跡敗露,失手將弟媳扼死,判了三月□□;
成武三年六月,跑鏢的鏢師婁誌,見護送的富家小姐貌美,便行了不軌,後那位小姐便被迫嫁與他為妻,婚後兩年,鬱鬱而終;
成武五年,地痞王小賴傳播流言,說鎮上朱員外家的千金胸上有三顆紅痣,朱員外為表家風,將親女沉潭,官府認定是家庭糾紛,不予受理,王小賴全身而退,後來丁嵐重審,此人招供說隻是與狐朋狗友多飲了兩杯黃湯,誇下海口自己能娶個千金小姐,便將主意打到了朱小姐身上,沒想到朱員外忒地心狠,寧可把女兒沉潭,也不肯嫁給他。此人招供時嬉皮笑臉,言談之間毫無悔意;
成武六年十二月,成州治下岩寺縣一戶人家被滅門,凶手乃是上門女婿曾凡,隻因受不得彆人嘲笑自己吃軟飯,便發誓要人高看,狠心將妻子兒女並嶽父母儘數殺害,判了十年……
每翻一份卷宗,一笑先生的臉便蒼白一分,他看了一半,便再看不下去了。
丁嵐從外頭進來,就見先前氣勢磅礴的老頭兒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樣坐在那兒,垂頭喪氣毫無精神,老態倍出。
她敲了敲門:“先生。”
跟在她身邊的還有綠翹,手裡又抱了一堆卷宗過來,刑部彆的不多,就是卷宗多,保管老頭兒看不完。
一笑先生慢慢抬起頭,問:“這些案子,為何會如此之多?從前,我怎不曾聽聞?”
丁嵐輕聲答道:“因為從前,沒有人覺得這算得上什麼事兒。”
一笑先生愣住。
綠翹道:“先生,若非丁大人任職刑部,這些卷宗,您永遠都彆想看見,這樣想想,也是挺好的不是麼?至少這些從前無人提起的事,丁大人將它們挖了出來,光明正大地呈現在了世人麵前。”
“先生恐怕不知道,光是我任職刑部的第一年,就有多少類似的案子被下頭的府衙壓下,官員們都覺得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不了台麵。可是先生,如果一個普通百姓的死上不得台麵,那麼這個天下,日後官家要去統治誰呢?”
“先生有所不知,刑部的諸位大人大多清正廉明,一開始雖對我與丁大人為官不能接受,可長期接觸下來,亦能和平相處,而三法司轄下各州府衙,再到縣衙鄉鎮,捕快仵作素質能力參差不齊,更是有許多人渾水摸魚仗著衙門之勢魚肉鄉裡,那些遭受了不公的百姓,根本不敢去告。您可以看一下成武八年四月,在淝州的一樁案例。”
一笑先生便找到了卷宗,這些卷宗都是按照年份月份排好的,還做了書簽,要找到簡直一目了然。
這些卷宗也是丁嵐來了刑部後重新改良過的,當初她為了翻一樁陳年舊案,在刑部卷宗庫待了足足七天,才從山海般的卷宗中找到自己想要的。待到她有了閒暇時光,便帶著刑部眾人將卷宗分門歸類,又找工匠製作了簡易的文件夾,此後再找起卷宗,比從前不知方便多少倍!
綠翹說的這樁案子,發生在成武八年四月,但死者並非女子,而是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