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片龍鱗(五)
不出預料, 十歲的解元果然在鹿鳴宴上大出風頭,主考官見他年紀雖小, 談吐氣質卻出類拔萃,對他很是賞識,還親自寫了一幅字贈給他, 看得在場其他舉子酸的眼睛都紅了!誰不知道本次崇州主考官乃是今上特意指派的侍讀學士崔大人,出身書香世家, 於學問一道很有研究, 得他一席話,無疑勝讀十年書。
本來這人才濟濟, 解元的稱號卻被個十歲的小孩子摘去已令人很是不忿,偏偏這小子又很會裝乖討巧招崔大人喜歡,舉子們嫉妒的眼睛都紅了,卻不敢在崔大人麵前表露出來,任誰都不會讓人知道自己是個心胸狹隘之人, 因此對於玲瓏的備受矚目, 眾人也隻能強迫自己露出禮貌的微笑。
得知玲瓏不會參加來年會試, 崔大人有些失望, 但更多的還是理解。他見過許多三歲能吟詩五歲能作文的神童,但見過更多的,卻是這些神童的隕落, 玲瓏家人能夠意識到這點,可見對他還是很上心的。
畢竟這年紀真的是太小了,便是明年參加了會試, 也不一定能考出的好的名次,最重要的是,孩子的心態必須得放穩。
於是他摸了摸玲瓏的腦袋,這孩子著實討人喜歡:“待到七年後,本官在京城等著你,到時候若是可以,你須得叫本官一聲老師。”
這是委婉表達想要收他為徒的意思了,邊上的房掌櫃喜形於色,玲瓏眨眨眼,毫不客氣地回答:“好的。”
又把一群舉子嫉妒的眼睛通紅!
鹿鳴宴結束,玲瓏便與房掌櫃踏上了歸鄉之旅,家裡人知道他考了解元,早就高興瘋了!連已經嫁人的大姐二姐三姐都特地回了趟娘家,帶了好多吃的用的,還把三個姐夫也帶來了!
五朵金花裡,大妞二妞三妞年紀都不小了,便在房掌櫃的牽線下分彆嫁了人,姐夫們雖然家世不顯,卻都是人品好家境和睦對姐姐也很好的人,再加上有個出息的小舅子,對妻子那就更好了!得知玲瓏考中解元,光是三個姐夫就湊了一筆銀子,說是要出請酒的錢。
大柳樹村的村民們更是不敢相信,這隔壁村的秀才考了十幾年都沒考上的舉人,柳老漢家那小小的六寶,十歲就考上了?!
這也太驚人了!
於是玲瓏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動物園裡的大猩猩,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人上自己家裡來參觀,美曰其名是祝賀,其實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有三頭六臂。
舉人是可以做官的,縣太爺也親自來過幾趟,對玲瓏的態度更加友善,橫豎他自己兒子是沒希望了,這會兒還掙紮在院試線上呢!他隻想跟玲瓏結個善緣,日後若是玲瓏飛黃騰達,也能攢點人脈。
梅先生放任玲瓏逍遙快活了半個月,就重新把他抓進學堂繼續讀書,他這小弟子性情慵懶散漫,就跟那拉磨的驢一樣,你不甩他幾鞭子他就不走。
他語重心長地跟柳老漢房掌櫃等人說過,不是不讓他繼續考,而是他年紀太小,下場太早並沒有好處,且會試更加艱難,條件也更清苦苛刻,不僅要學問好,身體也不能差,十歲的孩子真不一定能扛過去。
柳老漢跟房掌櫃想起六寶考完鄉試出來那萎靡不振的模樣,心中頗以為然,都點頭讚同。
玲瓏便在家中又待了七年,這七年裡,房掌櫃的酒樓都開到府衙去了!家裡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五個姐姐全部嫁了人,一個比一個嫁得好,嫁了人後亦是兒女雙全,家中不再貧窮,隻供他一人讀書,那是綽綽有餘的。
不過會試要進京趕考,玲瓏不要人陪,又不是十歲的小孩子了。房掌櫃便做主給他挑了兩個書童,都是手腳麻利勤快又會照顧人的,送玲瓏出發時,就連一向瀟灑的梅先生都紅了眼眶。
家人們再三叮囑他一路小心,從同平縣趕往京城少說要半個多月,因此玲瓏出發的時候還是春寒料峭,雖然他從小到大都是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但是在家人心中,哪能不擔心呢?
上了馬車,玲瓏掀開簾子衝家裡人揮手:“爹,娘,乾爹,先生,姐姐姐夫們,我走啦!”
大家紛紛紅了眼圈兒,會說話走路的小侄兒侄女們叫著小舅舅,步履蹣跚地也想跟著爬到車上。玲瓏平時無聊就會跟這群小豆丁玩,說是玩,其實是單方麵的欺負,偏偏小豆丁們不對他生氣,反而很喜歡他,常常黏著他。
兒子十七了,柳老漢也曾想過給他定門親事,要知道自打六寶考上秀才,那鄉裡鄉親來說親的可多了去了!柳老漢跟王氏差點兒沒挑花眼,好在房掌櫃見過世麵,並不同意老兄弟如此草率地給六寶定親,在他看來,六寶前途無量,日後蟾宮折桂,能有更好的選擇,何必非要急於一時呢?
至於梅先生……梅先生根本不著急,他自己一輩子無妻無子,不也照樣快快活活?學生就是一輩子不成親他也支持。
房掌櫃給買的兩個書童,一個叫四斤一個叫八斤,是對雙胞胎,四斤活潑八斤木訥,從五年前就開始跟著玲瓏,早對自家公子的生活習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房掌櫃怕玲瓏在途中吃得不好,特意讓八斤跟自己學了兩年廚藝,八斤做事肯下苦功夫,人也不笨,雖說不能把房掌櫃的廚藝學個十成十,但七八分還是有的。
馬車是買的,趕車的是四斤,馬車裡除卻換洗衣服跟書本外,最多的就是吃的……這些年在玲瓏的“啟發”下房掌櫃沒少折騰新的吃食,否則酒樓的名號也不至於傳得這樣響,以前還能三家平分秋色,如今就是房掌櫃一家獨大了。
“公子,這路有些顛簸,您可坐好了!”
四斤是個話嘮,八斤偏偏不愛說話,兄弟倆的性格南轅北轍,除卻長得一樣外幾乎沒有一點一樣。
玲瓏撥開窗簾看了看凹凸不平的地麵,歎了口氣,今上真不是個東西,官道都這麼難走,也不知道派人修繕,這一路顛過去怕不是屁股都要變成好幾瓣。
他在車裡坐著無聊,就也跑出去,外頭風景倒是不錯,遠山延綿,綠意盎然,就連空氣都顯得很是清新,隻是離同平縣越來越遠,已經慢慢地看不見了。
玲瓏沒有那種離愁彆緒,他現在在想這樣顛半個月到京城自己還能剩下幾口氣,於是繼改善考場環境後,修繕官道也成了他平步青雲封侯拜相後的一大要事。
古代社會消息閉塞的一個重大原因,就是交通不便!
不過隨著路途,玲瓏發現了很奇怪的一件事,那就是太順利了。
真的很順利。
倒不是說得遇到個劫匪什麼的才算不順,而是出門在外,難免有不方便的時候,尤其是進城,首先找客棧,其次是吃飯,玲瓏好美食,橫豎時間充裕,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四處逛逛,跟他出門不像是在趕考倒像是在郊遊,連話少的八斤臉上都常常帶著笑。
令人稀奇的就在這裡,每到一個地方,他們都能入住最好的客棧還不要錢,其次便是掌櫃的跟跑堂的親自過來伺候介紹,還陪同他出去溜達,仿佛背地裡有個人已經將一切安排妥當,玲瓏隻要吃喝玩樂進京就完事了。
這人絕不可能是崔大人。
七年來玲瓏與崔大人雖無師生之名,卻有師生之誼,兩人經常寫信,雖不能見麵,情分卻日益加深,玲瓏可太了解他這位新老師了,放在現代社會就是個超級技術宅,一心搞學問連自己吃飯都能忘記的人,能乾這麼體貼的事兒?
不過幕後之人對他沒有惡意,白送上門的便宜不占是傻子,也省去每次打尖,四斤都要跑來跑去地打點,直接進客棧梳洗換衣吃飯不好嗎?
於是連帶著本該半個月多一點的路程,足足走了一整個月還多三天。
今年趕考的舉子非常多,京城客棧人滿為患,來得稍晚的隻能睡十人一間的大通鋪了。而玲瓏來得雖然晚,卻仍然有上好的客房等著他,隻不過這一回他沒有住,因為崔大人早早就派人給他定了客棧上房。
前來迎接玲瓏的下人頓時不知所措,不是,這位柳公子是怎麼回事啊?一路上享受他家姑娘安排衣食住行安排的好好的,怎麼到了京城一個謝字沒有轉身就走?這啥意思?不說彆的,至少問問他家主人是誰吧?難道這柳公子就不好奇?
說真的,玲瓏還真不好奇。
他才不管是誰吃飽了撐著呢,反正對方主動送上門,他勉為其難就接受了,然後現在他不想接受,可你要是想讓他報恩,對不起,不好意思,不可能。
又不是他主動求來的不是?
那下人回去戰戰兢兢地回稟了,屏風後的姑娘輕笑出聲:“他還是這樣的性子呀。”
真是……令人又怕,又愛,又懷念。
下人跪在地上不敢說話,姑娘道:“成了,你下去吧。”
對於有個姑娘在暗中惦記自己的事兒,玲瓏絲毫不知情,他跟同齡人不一樣,縣太爺家的兒子比他大三歲,早早就開始想姑娘了,玲瓏卻根本沒有這方麵的想法,冥冥之中柳老漢便是無子的命,他的到來也不能為柳老漢一家延續香火。
進了客棧打點一番,沐浴換衣,玲瓏便揣著自家裡帶來的土特產去拜訪崔大人了。
七年不見,崔大人已官至從二品翰林院掌院學士,他得知玲瓏今日要來,特地休沐一日,早起沐浴更衣還熏香,看得夫人眉頭直皺,心想自家老爺那就是個鑽研起學問來啥都不管的邋遢貨,上次這樣精心打扮還是娶她過門的時候,這是啥意思?
崔大人對著銅鏡整理完衣冠,扭頭瞧見夫人還是那副荊釵布裙,立時道:“夫人怎麼還不更衣梳妝?一會兒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