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片龍鱗(八)
先前玲瓏不在,京兆府的官差們誰都不敢動這些嬌滴滴的女眷, 萬一被罵一句放肆, 那打板子都是輕的!不得不說, 這女人擅長的一哭二鬨三上吊,他們還真有點招架不住。
他們柳大人就沒有這顧慮了。
一年前柳大人剛執掌京兆府時曾判過一樁案子, 案子涉及到一個未出閣的姑娘, 那姑娘生猛得很,為了不讓大人往下查連自己的名節都不顧, 拚命朝大人身上撲,大家都覺得大人要糟了, 誰知道他們家大人飛起一腳就把人家花骨朵一樣的姑娘踹飛了……飛了……了……
是真的半點憐香惜玉的想法都沒有, 偏偏還笑盈盈地搖著折扇說什麼像你這樣的我一拳能打哭十個。
打那之後,這玉麵閻羅的叫法就傳揚開來,反正是沒人再敢不管不顧地往上撲了,剛才那位朱小姐如此有勇氣, 好些人還為她掬一把冷汗!
他們真是誤會玲瓏了, 像朱小姐這種撲他會躲, 像一年前那死皮賴臉想阻礙辦案的他就不客氣了, 對方朝他撲,他哪裡知道那是不是弱女子,萬一是刺殺朝廷命官的呢?正當防衛你還不給啦?
他一出現,現場的哭聲頓時小了許多,玲瓏讓人搬了把大椅子出來,就放在京兆府院子正中, 他袍袖一甩往上一坐,兩條長腿分開,對仵作說:“驗。”
仵作領命而去,那朱夫人立刻想要哭號,被玲瓏冷眼一看,哭聲頓時噎在了嗓子眼……她是萬萬不想自家老爺死後被人剖屍的!
認識丁嵐的那個世界裡,玲瓏曾無數次聽丁嵐說過封建社會在屍檢方麵的缺漏之處,後來他進入到現代人類社會,對法醫學這方麵也主動學習過,再加上跟丁嵐相攜辦案數十年的經驗,在接手京兆府後,玲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培訓仵作與官差,如今京兆府的仵作們驗屍手段有了顯著提高,本來他們驗屍隻觀察屍體體表特征,根本不會解剖,許多案子的重要線索便就這樣斷掉了。
也正因屍體解剖這樣的驗屍手段,他那玉麵閻羅的名號叫得更為響亮,甚至還有人說他是什麼陰司判官轉世——怎麼不說他是他們的黃泉引路人呢?
朱夫人不敢大哭,隻好哀哀哭泣,她身邊儘是尚書府的女眷,一個個花枝招展的,玲瓏瞥了一眼,真心難過的五根手指頭都數得出來,還得算上因為朱尚書死了自己以後沒有這樣富貴而悲傷的。
不過玲瓏不搭理她們,官差們也都傲然站立,驗屍時間又長,慢慢地她們就哭不出來了,玲瓏可不是會主動給人台階下的人,場麵頓時陷入一陣尷尬。
直到仵作驗屍完畢,玲瓏拿過驗屍記錄單一看,忍不住笑了:“還是個風流死法。”
他一目十行瀏覽完,把驗屍記錄單還給仵作,問:“朱尚書今日參加完宮宴可有回府?若是不曾回府,你們可知他去了哪裡?”
這問題是朱夫人答的:“回大人,我家老爺宮宴後便一直未曾回府,往年有過宮宴時間長,皇上便留宿百官的情況,是以我也不曾放在心上,隻當老爺是留在宮中了。直到有人敲門報喪,我、我才知道我們家老爺……嗚,嗚嗚,嗚嗚嗚,老爺啊,你就這樣甩手走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的要如何是好啊!”
說著又忍不住哭出來。
“那夫人平常與朱尚書感情如何?”
朱夫人一邊抽噎一邊回答:“雖說稱不上舉案齊眉,卻也是相敬如賓……大人,我家老爺、我家老爺是怎麼死的?”
玲瓏很爽快地回答了她:“馬上風。”
朱夫人那拭淚的悲傷動作戛然而止,她簡直要以為自己是聽錯了……然後臉瞬間紅了,畢竟是貴夫人,還是要臉的,講真,這死法要是傳揚開來,那她以後不必做人了!家裡兒女也再抬不起頭來!
“馬上風”,是指男性在性|交時由於過度興奮造成的心臟超負荷或是腦溢血,從而導致其昏厥或突然死亡的現象,也叫脫陽而死,因其突發性,往往缺乏預防措施,急救不能。
偏偏玲瓏還有工夫調笑:“這可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
朱夫人是再哭不出來了!
這明擺的事兒還用多說麼……她家老爺宮宴結束沒有回家反而換地方鬼混去了,結果胡鬨時死了,朝廷命官的死可不能等閒視之,那惹上事的女子必然害怕,才將他丟棄在尚書府門口……彆的不說,做了二十年夫妻,自己夫君是什麼德性朱夫人很清楚,這還真是朱尚書做得出來的事兒!
她忍不住怨懟起來,府中那麼多美妾通房,就不夠滿足的?還非要在外麵打野食,鬨得全家顏麵掃地!她還有一雙兒女未曾婚配!若是傳出去,真是臉都彆想要了!
像是朱小姐這樣未出閣的姑娘不懂什麼叫馬上風,還問朱夫人:“娘,馬上風是什麼意思啊?”
朱夫人臉刷的一下就紅了,趕緊捂住自己家姑娘的嘴,略帶乞求地看向玲瓏:“柳大人,您看此事是否能……秘而不宣,這若是傳出去……”
“我這京兆府的人自然口風緊,朱夫人還是回去多多管教自己家裡人吧。”
先前哭喊著自己爹死得慘死得冤,玲瓏心想,不僅死得不冤,還死得不慘。
刑部尚書猝死這可不是個小事兒,他處理完朱家女眷後便連夜入宮,已經就寢的皇帝硬是被叫了起來,本來還存了三分氣,一聽說刑部尚書是馬上風死的,當下皇帝臉都黑了,這朱溫可真有能耐!如此佳節,弄了這麼個死法,簡直是有辱斯文!
“皇上,要查嗎?”
皇帝瞪了玲瓏一眼:“你說呢?”
“那得看皇上要不要麵子了。”玲瓏一點不怕他,攤攤手,“這朱大人猝死,總得給百官個交代,他又是被人發現丟在尚書府的,當時身上還一|絲|不|掛,若是要封口,那打更的更夫、朱府的下人……看到的可多了去了,總不能把人腦袋全砍了吧?再說了,朱尚書的死,其中也是疑點重重。”
“怎麼說?”
“臣與朱夫人說了幾句話,朱夫人隻以為他是外出打野食,馬上風猝死後,那與他有關的女子害怕,將他丟了出來。可是皇上,那女子再怕,也該給朱大人穿上衣服吧?仵作可是說了,朱大人身上有死後拖行的擦痕,再加上朱大人吃得腦滿腸肥,少說得有二百來斤,雖說已是深夜,可街上還有行人,那女子是如何做到掩人耳目將朱大人丟棄在尚書府門口的?”
被他這麼一說,皇上也覺得不對勁兒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玲瓏見他神色不對,便問:“皇上可是有頭緒?”
皇帝沉默了幾秒,搖搖頭,坐了下去,覺得不太可能。
玲瓏擅觀人心,隻瞧皇帝便知他心中定是有件懸而未決的大事,不過眼下自己尚且年少,還不能得到皇帝的全部信任。
“此案要查。”皇帝眯起眼睛說,“柳青,朱溫身居高位,他無緣無故地死了,難免人心惶恐,這案子你要親自去查。”
“是。”
玲瓏爽快地應了,這案子本來就得查,不過刑部尚書官職大,沒人能證明朱溫的死是意外而不是人為,至少他的死因已經明確,既然是馬上風,那麼他生前是跟哪個女子在一起?又為何會在中秋宮宴結束後前去與那女子相會?玲瓏已經命人排查過朱溫的妻妾,這人可不是什麼柳下惠,見著美人基本就走不動道,府裡光是美妾便有十餘個,怎麼看也不像是會偷偷摸摸養外室的人。
那個女子的身份就很有必要查清楚。
不過玲瓏對這案子也沒有多上心,主要是朱溫死不死對他來說關係都不大,這人死了比活著可好多了,繼任刑部尚書的便是前刑部侍郎洪大人,洪大人與玲瓏私交甚篤,有洪大人坐鎮刑部,總比以前朱溫在好。
本來這樁案子隻能算作偶然,可隨後,又一名高官暴斃。
這回是死在自己家中,當日是這位大人的母親六十高壽,從外麵請了個戲班子進來表演,老太太喜歡看戲,他又是個出了名的孝子,結果戲班子還沒走,這位姓甘的大人便被發現死在自家書房中。
死得倒是比朱溫體麵,至少衣物整齊,若非家中小廝進來叫他,怕是還以為甘大人在閉目養神。
仵作驗過屍後確認是窒息而死,因其鼻孔內發現了紙屑,且四肢有明顯捆綁痕跡,幾乎可以確定是被製住後施以“貼加官”致死。
所謂的貼加官,便是以質地柔軟的薄紙覆在麵上,澆上水,再覆一層,再澆上水,如此循環往複,被折磨的人可謂是生不如死,神誌清醒地體驗了自己的整個死亡過程。
也就是說,在戲班子熱熱鬨鬨唱戲,賓主儘歡時,甘大人正在書房中一腳踏入了鬼門關——然而樂聲與唱聲蓋過了他的聲音,是以直到他窒息而死,也不曾有人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