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片龍鱗(十三)
“給她臉了?”
玲瓏隨手將晁慧心送來的帖子丟到一邊, 對霜織道,“你不必去, 她也沒那麼大的麵子能請到你。”
霜織自己也是不想去的, 她什麼身份自己最清楚, 撇去罪臣之後不言,便是在教坊司頭牌的名號便有不少人聽過,朝中曾是她入幕之賓的大臣也不少。
否則這是難得能見到晁文華的機會,無論如何她都會試一試的,如今她卻願意不去搏一把,無非是將賭注押在了玲瓏身上, 相信他罷了。
隻是她沒料到玲瓏不讓她去的原因純粹就是不想給晁慧心麵子, 不由輕笑:“晁姑娘是怎麼惹了大人不成?”
“她覬覦我。”玲瓏斜眼看美人兒,“怎麼,你不生氣?”
霜織的心迅速跳了一下, 隨即道:“我為何要生氣?”
話雖如此說,心臟終究是漏了一拍。她在教坊司見過男人無數,當屬柳大人最為優秀,旁的男人, 一邊睡著她們一邊瞧不起她們, 世人心中更是視她們為洪水猛獸, 良家女子對她們亦是避如蛇蠍, 如玲瓏這般身居高位卻又對她們禮遇有加的,五根手指頭都數得出來。
可霜織從不多想的,她深知自己的身份, 便是有朝一日祖父沉冤得雪,她也不會認祖歸宗,因這身子已臟了,配不上穆家清高門楣。到那時,同情祖父被害的人隻會攻擊她與姐姐失節而不自戕,乃是貪生怕死之輩,所以霜織早已想好,待到今上還了穆家清白,她便與姐姐遠遠離開京城,安安靜靜度過下半生。
柳大人……她是不敢想的。
她又喜歡玲瓏這樣跟她說話,又深知自己不能泥足深陷,教坊司裡不乏為情愛所迷的女子,可十幾年下來,沒有一個得了善終,她們天生比他人下賤,沒有資格尋求幸福。
“你當然該生氣。”玲瓏拉住她的手,將霜織摟進懷裡,“你的男人被覬覦,你不生氣誰生氣?難道要我老娘生氣?那可不成,她隻是個普通婦人,膽子小得很。”
正在雜貨鋪裡忙活的王氏猛地打了個大噴嚏。
霜織的呼吸瞬間急促起來,她向來柔順,玲瓏怎麼碰她都不生氣,眼下卻突然排斥起他這樣的親昵來,隻是想推開的手不由得鬆軟,最後也隻能茫然地道一聲:“大人彆同我開玩笑了。”
“不是開玩笑。”玲瓏認真地看著她,“我想娶你為妻。”
他是真喜歡這個女孩子,尤其喜歡她不屈而明豔的靈魂,對他有種神奇的吸引力,這在其他人身上是不曾出現過的,而且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霜織身上,要比旁人香了許多。
霜織大震,隨即冷靜而克製地搖頭:“大人前途無量,若要娶我,無異於自斷前程,我生長在教坊司,隻會風花雪月,不配為人主母,小家子氣十足,永遠都不能成為大人的賢內助。大人應當有更好的姻緣,我不配的。”
“我的前程又不需要靠女人。”玲瓏開始跟她講道理,“我家小,除卻父母姐姐外就隻有幾個仆人,後宅乾淨,無需你做什麼,而且你如此聰慧,若是一輩子待在後宅豈不浪費?我還盼你能留在我身邊,把那個內字去掉,是做我的助手,而不是內助。”
這著實是個令人心動的提議,然而霜織還是搖頭了,她了解自己,也了解女人。很多女人在沒有得到的時候都會想著,啊,如果能留在他身邊就好了,可是人心永遠不會得到滿足,隻會得寸進尺,想要的更多,她不想成為那樣連靈魂都變得醜陋的人。
有些話,在兩人不想熟的時候可以隨意說出口,可動了心,那些自輕自賤的話再說出來,無異於是在自己的傷口上撒鹽,鮮血淋漓卻又令人清醒。
“……若我記得不錯,大人有姐姐,卻無兄弟,日後定是要傳宗接代的。”她清楚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本也不願說得如此鮮明,卻又不得不說,無論他是否真心,愛慕的人說願意娶她,她便能記住一輩子了。“……我的身子,已然壞了,大人……還是不要再說這些的好。”
教坊司裡的官妓,哪個不是閱人無數,如她這般失貞失節,連生兒育女都不能,無疑是廢人一個,嫁人便如害人。
霜織說著,眼圈兒微微紅了,她跟玲瓏虛以委蛇時能夠很自然地掉下眼淚,可涉及到自己的尊嚴,便是硬撐著不肯哭,總覺得眼淚若是落下來,最後那點自尊也蕩然無存。
可對玲瓏來說,這根本不算什麼事兒。
“那又如何?”
霜織一愣。
“我本就沒有傳遞香火的打算,我們家又沒有皇位要繼承,就算有我也不讓你生啊。”這回玲瓏說得可理直氣壯了,“你儘管嫁我便是,包準你不會受婆母的氣,我娘是個好女人,她會疼你的。”
王氏的宗旨就是兒子好我就好,兒子說啥我就乾啥,絕對不會跟兒媳婦爭風吃醋,她兒子十八了身邊連個母的都沒有她已經急得不行了。
“說句不好聽的,我現在跟我娘說我要娶頭母豬,我娘都會鼓掌高興。”
霜織:……
她沉重的心情也叫他給攪和了,不由得掩嘴失笑,粉嫩的臉蛋笑中帶淚,嫵媚動人,玲瓏輕輕親了她一口,她隻怔了片刻,便溫順地依偎在他懷中。
兩人說定了事兒,玲瓏乾脆道:“三日後賞菊宴,你儘管去。”
霜織還是有些踟躕:“可是……一旦被人認出來……”
“放心。”玲瓏微微一笑,“有我呢。”
她看著他,心頭那些觸動幻化成柔軟的暖意,遊走在四肢百骸,多年來冰冷無助的靈魂終於被陽光包圍,仿佛此後餘生,都不必再驚慌害怕。
不過……霜織萬萬沒有想到,大人所說的有他呢,就是指這個。
晁慧心賞菊宴當天,由於前一天晚上心緒不寧,霜織起得特彆早,她梳洗完畢玲瓏就來了,還拎了個精致的小木箱子。
當著她的麵打開,裡麵要是她沒看錯,應是些……胭脂水粉?
霜織容貌美麗,素麵朝天時看起來年紀更小些,她眉毛生得好,無需多餘點綴便顯得嬌媚而不失英氣。玲瓏把她摁在梳妝鏡前,霜織微微睜大了眼,“……大人?這個你也會?”
“當然,除了生孩子,沒有我不會的。”
霜織有些想笑,卻被他捏著下巴不許動,便隻眨著眼睛,任由他在自己麵上動作,信任之情溢於言表。此時此刻,她心中已想不到彆的,隻能看見麵前那張俊美綺麗的麵容,以及他略顯冰涼的手指在自己麵上動來動去,每一分每一秒,仿佛都被霜織銘刻於心。
她又害怕,又期待,又渴望幸福,又不敢追逐幸福。
像她這樣的人……真的也可以嗎?
一炷香後,望著鏡子裡的自己,霜織險些認不出來了!她敢保證,便是那些往日見慣了她的高官,恐怕也認不出來!僅僅是上了妝而已,卻判若兩人!
“這世上生而相像者有之,你切記不可露怯,你相信你是誰,你就是誰。”玲瓏捏捏她的臉蛋兒,“教坊司的經曆不是恥辱,被錯待被欺辱,你的脊梁骨都不曾彎過,怎麼眼看雨過天晴,卻開始瞻前顧後了?從此以後,你是穆家驕傲的女兒,而不是教坊司的霜織。”
他說著,又解下了自己腰間的隨身玉佩,這塊玉佩本是今上所賜,玲瓏很喜歡,到哪兒都帶著,因其成色極好,溫潤清透,許多人都認得,見玉佩,當如見柳玲瓏。
“穆家出事時你僅有三歲,我去問過霧見,她說家人疼愛於你,三歲了還叫你寶兒,連大名都尚未為你取。”
霜織呆呆地望著他。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玲瓏親自將玉佩係到她腰間,笑得張揚又自信,“甘香寒,不知道這個名字你喜不喜歡。”
甘平本就虧欠穆家,讓霜織頂替甘小姐的身份,也算是他贖罪了。
霜織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腰間玉佩,半晌,仰頭衝玲瓏嫣然一笑:“我很喜歡。”
她在心中又把“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這句詩念了一遍又一遍。
她冰雪聰明,又飽讀詩書,一聽便知玲瓏是想說什麼,他是想告訴她,隻有經過不斷地磨練、苦難,才能達到美好的品質,他的意思是,對他而言,她是很珍貴的,無需妄自菲薄。她應該有穆家女的傲骨,而不是迷失在過往的屈辱中。
隻有放下過去,才能得到新生。
“大人放心吧。”
香寒站起身,朝玲瓏福身行禮,端的是儀態萬方,貴女風範:“香寒不會讓你失望的。”
玲瓏將她送上馬車,又在她耳邊低語幾句,香寒頻頻點頭,愈發鬥誌昂揚,玲瓏特意把八斤派到她身邊,八斤心思細膩性格穩重,絕對算是個好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