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寂這回是真忍不住了,便是跟在他身邊也有數年的長生都從未見過自家爺這樣的笑容,頓時跟見了鬼一般,轉念一想,又覺得對著小姐,爺怎麼笑都正常。
雖然一身紅蟒袍胸前一朵大紅花顯得蠢兮兮,可謝寂硬是靠著過人的美貌與氣質扛了下來,他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以至於後頭的榜眼與探花兩人瞬間惺惺相惜,真不是他們太弱,是對手太強……
回到家,謝過了前來上門慶賀的賓客,又給了前來報喜的人紅封,謝寂才揮退下人,拉著玲瓏的手,兄妹倆坐在書房中,玲瓏隱隱覺得他有話要說,卻不知道是什麼事能讓謝寂如此嚴肅。“……哥哥?”
“龍兒,今日皇上欽點前三的時候,有幾位重臣在場。”
玲瓏歪歪腦袋,然後呢?
“……我看見他了。”
這個“他”,自然便是他們的父親,已經失蹤多年,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謝鳳望。早在玲瓏懂事之後,謝寂便將父親的事情說與她聽,娘親臨死前都還在等這個無情無義的男人,謝寂之所以如此拚命想要出人頭地,也是想要找到那人,讓他在娘親墳前磕頭認錯。
“隻不過,他已改名換姓,不再叫謝鳳望,我問過小太監,他說,那人如今叫魏澤望,乃是皇上親封的信陽侯,亦是大司馬駱三青的女婿,湖陽郡主之夫。聽說多年前他以白身拜入大司馬門下,隨大司馬征戰四方,立下汗馬功勞,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說這些話時,謝寂語氣十分平靜,玲瓏抓住了謝寂的手,才發現他的手指居然微微顫抖著,可見其內心如何狂風驟雨。
“聽說,信陽候與湖陽郡主夫妻恩愛,多年來身邊無一妾侍,舉案齊眉,鶼鰈情深,湖陽郡主亦是女中豪傑,與信陽候是珠聯璧合,天生的一對。”
“啊,他們還有一個女兒,被皇上封為棲霞縣主,萬千寵愛於一身,是天之驕女……龍兒。”
謝寂喃喃著,“那娘親算什麼,我們兄妹二人,又算什麼?”
“我今日與他相見,他竟不認得我,與我擦肩而過,可我卻認得他!化作灰,我也認得他!”
那是將他扛在肩上,抱著他玩耍逗弄的父親,是他午夜夢回常常夢見的家人,他又恨他,又愛他,想著也許他早早在從軍不久便死在了戰場上,又想著也許他隻是迷路了,早晚有一天會回家,而現在一切都成為泡影,父親沒有死,也沒有迷路。
他隻是沒有回家而已。
謝寂眼眶通紅,卻沒有淚,早在娘親死去,他背著高燒不退的妹妹被人從城門口趕走,深一腳淺一腳在雪地裡艱難跋涉時,他便發誓再不流淚了。
玲瓏見他要哭不哭,抓著他的手指略微用力:“哥哥……”
她對謝鳳望沒有印象,畢竟謝鳳望走的時候娘親剛有孕不久,可謝寂卻不然,他從出生到五歲的這段童年,是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溫柔的娘親,強大的父親,他是他們的寶貝,是他們愛的結晶,他們曾一起期待過玲瓏的出生,但在五歲之後,這幸福便戛然而止,他與娘親帶著剛出生的妹妹東躲西藏,可不管他們逃到哪裡,都有一雙手在給他們製造災難,讓他們活不下去,卻又死不掉。
娘親最開始是舍不得離家的,因為那是充滿一家人回憶的地方,她還想要等夫君回來,可是流言蜚語幾乎要將她逼死了,總是有人爬上他們家的牆頭,想要染指這個美麗的女人,而左鄰右舍知道後,他們並不會為娘親說話,他們似乎忘記了這些年娘親是多麼的善良多麼的體貼,隻說若非她不檢點,為何那些人總找上門?
甚至有人傳言,隻要二十文,就能睡娘親一晚。
來騷擾的人越來越多,娘親的繡品也賣不出去,他們說這是淫|婦所繡,令人作嘔,家門口常有人潑糞水穢物,一出門便被人指指點點辱罵不止……娘親為了保護他們,隻好趁著夜色偷偷帶他們逃走,可到了新的地方,並沒有得到新的開始。
無論他們逃到哪裡,那些流言都如附骨之疽,無孔不入。
於是他們逃啊逃啊,在一個地方生活不久,就得換一個地方,年幼的妹妹哇哇大哭,娘親連奶水都沒有,可她從來不在他們兄妹麵前哭泣,總是很堅強,告訴他說,爹總有一天會回來,可夜深人靜時,摟著妹妹睡覺的謝寂卻聽到了娘親壓抑的哭泣,那時候他還小,卻感到了其中蘊含的悲傷。
一直在等的人……娘親臨死都在等的人……他改名換姓,功成名就,嬌妻愛女應有儘有,可娘親卻變成了一壇骨灰!
謝寂猛地將妹妹抱入懷中,玲瓏覺得骨頭都被他摟得生疼,她輕輕抬起手,覆在了謝寂背上,謝寂緊緊地抱著她。
不能再失去了……一定要保護好妹妹,一定要!一定要保護好!
他答應過娘親,要找到那個人,如今他找到了,總有一日……總有一日,他要叫那人跪在娘親墳前謝罪!
玲瓏感覺有溫熱的液體浸濕了自己的衣襟,她反手抱住謝寂,蹭了蹭他的臉,哥哥身上散發出了悲傷氣息,聞起來那樣苦澀,“沒關係的,他不要我們,我們也不要他了。”
謝寂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他心中愛恨交織,最終喃喃道:“是,他不要我們,我們也不要他……”
娘親的骨灰他們一直帶在身邊,並沒有下葬,謝寂不知道要怎麼告訴她,她等到死的那個人,已經另有所愛,不要他們了。
關卓直到下午才見到從書房裡出來的兄妹倆,妹妹瞧著倒是沒什麼變化,但寂哥的眼皮子腫的跟什麼似的……天哪,原來寂哥中了狀元這麼激動的嗎?原來一向泰山崩於前不改色的寂哥,內心其實如此脆弱需要憐愛嗎?!真是讓人想不到啊!
於是關卓自以為體貼地說:“寂哥,不要激動,你能中狀元本來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兒,瞧你激動的都哭成這樣了,妹妹安慰寂哥辛苦了哈,這樣,我在春風樓訂了一桌酒席慶祝,晚上咱們走一個?”
謝寂:……
玲瓏:……
不過被這憨憨插科打諢,謝寂的心情平複了許多,玲瓏又給他做了熱敷,到了晚上眼睛便差不多消腫了,隻餘淡淡的紅色,愈發顯得他生得俊朗,看得關卓羨慕不已,你說這老天爺到底是多偏愛他寂哥啊,不僅給了才華,還給了美貌,怎麼能有男子生得這樣好看呢?
看看他寂哥,再看看他玲瓏妹妹,關卓覺得自己今天晚上就著這兄妹倆的盛世美顏,少說能吃五碗飯!
春風樓是京城最出名的酒樓,一桌席麵可不便宜,關卓也算是下血本了,有吃大戶的機會玲瓏當然不會錯過,她有心要哄謝寂開心,便親自送上了自己的賀禮——她平日在家無事,常常搗鼓些小玩意兒,反正就這也會那也會的,謝寂捧著妹妹送的由她親手雕刻的玉佩,麵上不覺帶了笑,就想收起來,被玲瓏一把抓住。
“每次送哥哥東西哥哥都藏起來,玉佩也不戴,難道是嫌我刻的不好看嗎?”
她真的服了謝寂,很久很久以前她送他的山核桃,他都保存到現在,謝寂屋子裡有個百寶箱,平時如珠如寶的鎖著護著,不許外人碰一下,裡麵其實一文錢都沒有,全是玲瓏送他的東西,什麼草螞蚱啦紙蝴蝶啦積木啦……都被他裝箱子裡了。
謝寂在妹妹的死亡凝視下,隻好萬分不舍地將玉佩係在了腰上,這塊玉可不便宜,謝寂不懂這些奢侈品,關卓家中也僅是富裕,實際上這塊玉乃是玲瓏歸墟龍宮裡的東西,她的寶貝太多了,放著也是放著,送給她喜歡的人類正正好。
不誇張的說,這塊玉佩拿出去,足有一個國家的價值。
而且配上這塊玉佩,可百毒不侵,甚至能夠保護謝寂,日後謝寂有很難的路要走,玲瓏不可能十二個時辰都在他身邊,有這塊玉佩在,自然能護他周全。
關卓羨慕的要死,玲瓏便也送了他禮物。
看著手上的粽子糖,關卓陷入了沉思。
這對比也太明顯了!妹妹偏心!這粽子糖他知道!還是他買來的呢!
謝寂摸著腰間玉佩,愛不釋手,順便睨了關卓一眼:“龍兒送你的粽子糖,你還不滿意?”
那架勢,活似關卓要是敢點頭,他就能把他的頭給擰下來!
關卓吸了吸鼻子,感動道:“滿意,特滿意,我哪敢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