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片龍鱗(四)
從滬城搭船去凱爾斯特,約莫需要半個多月的時間,陳秋吾的學期還剩下小半年,其實把玲瓏留在陳公館也是可以的,但他不舍得,玲瓏不願意,連乳母都不讚同。
當然了,照顧陳秋吾長大的乳母跟陳太太、嚴太太的想法是一樣的,之所以讓玲瓏跟著,是因為玲瓏身為妻子,應當做到身為妻子的責任,照顧陳秋吾、伺候陳秋吾,有個貼心人在身邊,總比使喚自己的人好多了不是?旁人哪能有妻子貼心呢?
麵對陳太太跟嚴太太,陳秋吾尚且能夠溫和以對,但乳母並非他生母,亦非嶽母,以後他攜妻子回國,乳母也是要留在陳公館的人,有些事情還是要跟她講清楚的。
自陳秋吾成親,帶著妻子來陳公館,兩人小住了幾日,乳母心中便對玲瓏生出諸多不滿。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不僅不為丈夫妥帖打理,還要丈夫反過來照顧自己,這叫什麼理兒?想這位嚴小姐未出嫁時也是出了名的閨秀,怎地如此不懂事?鎮日睡到日上三竿,花錢又如流水,真叫人不知道怎麼說她!
偏偏少爺還慣著,旁人說一句他都要著急!
乳母到底是下人,陳秋吾的話她應了,心裡服不服氣那得另說。反正玲瓏也不在意她服不服氣,重點是陳秋吾聽她的就成了。
離開滬城那日,陳秋吾脫下了一直穿的長衫,換上了襯衫西褲,倒不是他崇洋媚外,而是比起寬鬆的長衫,襯衫西褲確實做事活動都更方便一點。
玲瓏與他相配,也穿上了洋人才會穿的連衣裙,露出兩條細細白白的小腿,踩著小皮鞋,她是愛美的,能夠打點自己更漂亮,自然不會拒絕,對新潮事物接受能力很強,陳秋吾覺得自己應當不必擔心小妻子不適應外國生活了。
他從來不認為妻子應該依附自己存活,因此早與玲瓏說過,此前他已經拍過電報給凱爾斯特的同窗,拜托他們幫忙找一個能夠教導語言的學校,等到了凱爾斯特,玲瓏便可以入學,從語言學起,她會發現世界是無比廣闊的,她會擁有許多美好的時光。
玲瓏對此不置可否,不過她喜歡坐船,陳秋吾便每日都陪著她到甲板上吹風,大海無邊無際,偌大的船隻在海洋上也不過是小小一點,不值一提。
這艘船分為三層,他們住在頂層,無論風景還是船票,那都是最貴的,船上除卻黑發黑眼外,也有許多金發碧眼,甚至還有皮膚黝黑身材高大的人種,普通人住在二層,而底層在船艙底部,全是大通鋪,據說是那些在國內活不下去,想要去國外混口飯吃的人,他們買不起昂貴的船票,於是隻能擠在一起,連飯菜都得自己想辦法。
白天,底層的人是不敢出來的,二層三層住得人他們惹不起,若是隨意出來衝撞了人家,被直接抓住丟到海裡也不是不可能。前幾天就有個男人得罪了三層一位富商,那富商丟了幾十個大洋,船工們便立刻將那人舉起來往海裡一丟——人命不值錢,在這個年代,還不如一塊能充饑的樹皮。
三層與底層,明明在同一艘船上,卻完全不是一個世界。
陳秋吾在國外也有照顧自己起居的侍從,打小跟在他身邊的,不過他這人獨立慣了,做什麼事都可以自己來,這也是留學後慢慢培養出來的習慣,因此即便帶著妻子遠洋,他也胸有成竹十分穩重,本來他還擔心從未坐過船的小妻子會暈船,準備了一係列措施,結果都沒用上,玲瓏非但不暈船,還非常喜歡大海,陳秋吾總覺得,要不是自己時時刻刻盯著,她甚至想要跳到大海裡玩耍。
這可萬萬使不得!
傍晚的海風總是如此迷人,到了夜晚,為了討好這些客人,船上甚至還有酒會,玲瓏對這些興致缺缺,她寧願待在房間裡跟陳秋吾耳鬢廝磨,也懶得出來跟些不認識的人虛以委蛇。
陳秋吾會在房間裡帶她品紅酒,教她跳交誼舞,房間很大,設施也很豪華,老式唱片點出悠揚婉轉的音樂,陳秋吾摟著小妻子的腰肢,帶著她輕輕旋轉,她可真是個聰明至極的學生,無論教她什麼,她都能立刻學會,這讓陳秋吾生出一股遺憾之感——妻子太過聰明,丈夫便連占便宜的機會都沒有了!
就這樣,長途跋涉半個多月,總算是從晃晃悠悠的渡輪上到了凱爾斯特碼頭,名叫長生的小廝已經租了車來等了。
腳踩到踏實的地麵,陳秋吾終於鬆了口氣,他雖然並不討厭坐船,但一連坐了半個多月,還是更讓人喜愛腳踏實地的感覺。
他先是向玲瓏介紹了長生,玲瓏歪著腦袋:“跟長壽是兄弟?”
長壽是在陳公館的小廝,陳公館上上下下的事兒都由他跟乳母做主。
長生是個笑嗬嗬的人:“回少奶奶,小的正是那不成器的哥哥。”
長生剛隨陳秋吾到凱爾斯特的時候簡直嚇個半死,看到那些眼珠子頭發跟自己不一樣的人都慌亂,恨不得去找個廟拜拜,看是不是什麼妖魔鬼怪,也好請天師來降妖除魔,如今過去三年,也勉強能說一嘴洋話,雖然還是磕磕巴巴的,在陳秋吾的鼓勵下,長生還學會了開車,這回租來的車就是他開的。
他力氣大,立刻把陳秋吾手邊的箱子都拎了上去,陳秋吾在滬城的時候沒帶玲瓏坐過車,因為沒機會,家裡也沒車,他擔心妻子害怕,小妻子卻很大氣的直接坐了進去,看得陳秋吾失笑——他倒是忘了,她可是個鮮活的,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姑娘。
於是他也坐進去,摟住妻子的肩膀,跟她講述外麵的不同,以及這車子是怎麼回事。
玲瓏相當敷衍的嗯嗯啊啊聽著,其實叫她來,她能把這車子給拆了,再原封不動的複原,甚至還能改造出性能更強的來,不過誰叫她現在隻是個鄉下土包子呢?沒辦法,人設總是不能崩得太快,怕不是嚴太太天天在家裡燒香拜佛,乞求她不要原形畢露。
陳秋吾在學校外麵租了個獨立的房子,白牆紅瓦十分精致,還帶草坪,平時他不在家中,都由長生打點,家裡除了長生外,還聘用了一個外國婦人做保姆,打掃打掃衛生做做飯什麼的,因為陳秋吾在學校裡很忙,尤其這又是畢業季,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他並不想要兩手空空的回國,在外留學三年,他結交了不少誌同道合的朋友,並且加入了海外援華組織,即便回到國內,他也是會繼續堅持下去,儘自己所能,喚醒那些還尚未覺醒,渾渾噩噩的人們的。
青年滿是熱血,玲瓏自然不會潑冷水。
她到了新家的第一件事是泡澡換衣服,弄好了之後,看到陳秋吾坐在床上等她。玲瓏很自然地走過去,雙手圈住他的脖子,坐到他大腿上:“怎麼啦?”
陳秋吾抱著她晃了晃:“待會兒會有我的同窗上門,大家都是華人,我會把你介紹給他們,在這之前我還拜托了他們幫你找比較合適的語言學校。”
玲瓏哦了一聲,不想說其實她聽得懂,不僅聽得懂,而且說得比當地人也不差,不過陳秋吾方方麵麵都考慮到了,她自然得給人家表現的機會。
陳秋吾的意思是騰出兩天來帶她熟悉環境四處逛逛,之後再送她去語言學校。
玲瓏沒有異議。
兩人抱在一起親昵了好一會兒,陳秋吾看著她稚氣未脫的臉蛋,苦笑,總有種自己要是對她有了反應就是禽獸的感覺,偏偏她還總喜歡往他身上黏糊,陳秋吾真的很懷疑自己的自製力,能不能撐到玲瓏二十歲的那天。
過了沒一會,長生上來敲門:“少爺,少奶奶,您的同窗們都到了。”
陳秋吾拍了拍玲瓏的背:“快起來。”
“不要。”她咕噥著又把他摟緊,“讓長生招待嘛,你再多陪陪我,一會兒人那麼多,我可是會害怕的,我要你安慰我。”
一這麼說就知道她要撒嬌賴皮,陳秋吾根本招架不住,相處的時間越久他便越愛她,那份喜愛宛如潮水洶湧澎湃,以至於從前稱得上清心寡欲的陳秋吾每天都要多換一條褲子。
樓下來的同學不少,都是華人,有男有女,其中有個燙著波浪卷,身著連衣裙的年輕女人,不住地朝樓上望,等長生下來說少爺少奶奶很快來的時候,她不由得失態問道:“陳秋吾真的回去成親了?娶了個鄉下女人?還把她帶來了凱爾斯特?!”
她真的不敢相信!陳秋吾怎麼能是那種對包辦婚姻盲婚啞嫁點頭的人!他怎麼、他怎麼真的會娶妻呢?肯定是他母親以死相逼,否則陳秋吾不會這麼做的!
更彆提他還將新婚妻子給帶了過來,這簡直荒謬!一個鄉下女人到凱爾斯特,誰有時間照顧她?陳秋吾真的是瘋了!
虧她原本還以為他是不一樣的,他會對這種婚事反抗到底,與她一起追求戀愛與婚姻的自由!
長生撓撓頭,說實話他覺得他們家少奶奶可洋氣了,比少爺的這群女同學更漂亮更會打扮也更有氣質,那根本不是一個層次的人,可能這就是大家閨秀的魅力?說是這麼說,長生也沒見過幾個大家閨秀,反正用鄉下女人這四個字來代指他們家少奶奶,長生覺得,要是少爺聽見了肯定生氣。
他用陳秋吾說的話回答道:“少爺說少奶奶很好,也很好奇外麵的世界,而且是他自己決定把少奶奶帶出來的,畢竟是夫妻,哪有分開的道理?”
關鍵陳家也不缺這點錢啊!
雖然住在鄉下,但陳家那是真的有錢,供少爺讀書,在滬城買小洋樓,對陳家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
他們陳家缺的是勢,這才老老實實安分待在鄉下,畢竟財不露白,真要叫人盯上,他們連反抗的本事都沒有。
那女人聽了,愈發不信,一個鄉下女人,再好又能好到哪裡去?陳秋吾那人她是了解的,最是心軟和善,處處為他人著想,是不折不扣的一位正人君子,若是他母親以死相逼,他成親也是理所當然。可陳秋吾是什麼人?那是才子,是所有人仰慕的人,是胸懷抱負的人!鄉下女人怎麼配得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