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約到來的新帝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脫離了自己的身體,正是那片龍鱗。她望著長發在風中招展的紅衣女子,心頭突然生出一種很不安的感覺,無論這個紅衣女子是什麼來曆,是她點醒了她,幫助了她,在新帝心中,她對紅衣女子的信任要遠勝於對大公子,龍鱗雖然離開了她的身體,但經由龍鱗所得到的知識與閱曆卻仍舊存在。
紅衣女子握住那片龍鱗,重新鑲嵌入自己體內,她露出笑容,問:“帝君貴人多忘事,不過八百年而已,世間又不曾經曆滄海桑田,便將我忘了麼?”
這人間啊,不過八百年,可她在荒海歸墟,卻已不知道度過多久時光,在那漫長的時光中,所有的愛都化成了恨,是恨讓她執念不消。
從天而降的神明不是彆人,正是東天帝君。
他乃戰神,鎮壓世間邪祟,庇佑世人安康,因此廟宇遍布天下。
聽了紅衣女子的話,那雙悲憫的眼睛裡似乎出現了一絲絲訝異,然而他真的不記得她是誰了。
其實記不記得,對紅衣女子來說意義都不大,他記得也好,不記得也好,終究結局是不會改變。
血色的蝴蝶將她緩緩托起,來自神明的威壓並不能讓她感到畏懼,因為她心無所懼,能夠活到現在,不過是靠那僅剩的不甘與怨恨。
因愛而生的恨。
神明不會記得一隻小小的蝴蝶,也不會記得曾對蝴蝶許下的承諾。
“你……”
帝君高高在上的俯瞰著她,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不對,畢竟她並不屬於這個世界,她的身體早已消逝,如今不過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苞,還有著來自荒海的氣息。
紅衣女子慢慢靠近了他,他並不害怕,畢竟他實在是太過強大,而她看起來又那麼弱小。
但就是這麼弱小的人,怨恨遲遲不消。
帝君發出了一聲悶哼,他不敢置信地低下頭,看向那隻不知何時已經嵌入自己胸膛的手!
紅衣女子抓住他的心,用力握緊,像是要把這無數時光裡的愛與恨都傾瀉在這一刻,她再沒有猶豫,便毀去了他的神骨。
失去神骨的帝君不再是神明,隻是一個即將屬於她的物品。
她收回手,指尖閃爍著淡淡的瑩潤的光芒,龍鱗的力量被她消耗殆儘,她也終於完成了最想要做的事情。
帶著她愛的人一起去死。
八百年前就該這麼做了。
倒在她懷中的帝君失去神骨,目光還帶著茫然與不解,似乎並不知道她是誰,又似乎想起了她是誰,“你……”
“噓……”紅衣女子捂住他的嘴,“彆說話,我不想聽到你的聲音。”
你隻要安靜地、乖巧地,成為我的所有物就好了,不需要尊嚴,也不需要思想,化作一個死物,永遠留在我身邊。
這樣就夠了。
至於這人世間,日後會如何,他人的死活,又與她有什麼關係?
她隻想要帶走這個人,讓他死在她的懷中,死在這身蝴蝶嫁衣裡。
青年道士眼見這一幕,已經目瞪口呆,他身後的小道士也看傻了眼,就連新帝,都不知要說什麼才好。
那身蝴蝶嫁衣仿佛有了生命,緩緩地將紅衣女子與東天帝君包裹,隨後,便一點一點消散,人世間再沒有這兩個人的蹤跡,一切歸於平靜,仿佛他們從沒有出現過。
過了許久,新帝才緩緩看向身邊的青年道士,她聽到了紅衣女子的話,意思是說,雖然父母已死去,但她的哥哥還活著是嗎?
青年道士也不由自主地看向新帝,冥冥之中,相連的血脈在彼此召喚,即便他們從未見過麵,即便都活在了彆人所操控的命運裡,最終,他們仍然相認了。
青年道士終於得到了國師之位,他也是有真才實學的,雖然自己總是很倒黴,但如果以自己的氣運為代價,可以保佑國泰民安,那他是願意的,無論師父養大他是為了什麼,他都不願意去想那麼多,他會像師父對自己那樣,一點點養大小徒弟。
新帝雖然是個女子,卻有著不輸男人的手腕與抱負,她殫精竭慮、勵精圖治,沒有一日忘卻自己的身份。
雖然帝君廟被毀,可世間並沒有滋生邪氣與妖物,甚至在青年道士再訪妖山時,接待他的狐妖態度十分溫和。她告訴他,日後妖山便不再出現在人前,她也會約束妖怪們不出去,人與妖,還是不要再有聯係的好。
那樣的話,就沒有誓言也沒有背叛,沒有虛偽也沒有愛情。
沒有愛,就不會有恨。
狐妖說,夫人再也沒有回來過,山巔之上的茅草屋與秋千都消失了,其實她也不知道夫人究竟是誰,隻知道夫人到來那天,出現了極其罕見的帝流漿,許多妖物便是趁著這個絕佳的機會化出人形,夫人十分強大,便統領了眾妖,然而她是誰,她叫什麼名字,從沒有人自知道。
狐妖伸出手,她在生出怨恨,占據了公主的身體後,在手腕上曾經生出了一個血色的蝴蝶印記,但現在那個印記已經消失了。
新帝的手腕上亦然。
她們生出的怨恨,被夫人當作絲線繡成了嫁衣,她那身嫁衣顯然是為東天帝君所繡,可她是誰,與帝君是什麼關係,早已無人可知。
青年道士回去後好生翻找了一番有關八百年前群妖橫生的的記載,可惜的是那段曆史似乎被人有意抹去,根本無跡可尋,就連八百年前才興起的帝君廟,也沒有人能說出到底是誰建的。
那位驚鴻一瞥的帝君,終究回到了蝴蝶的懷抱,成為了她的所有物。
新帝日夜操勞,但沒有子嗣,如何繼承這江山大業?在朝中眾臣的堅持下,新帝選了一位出身高貴但性情柔順的皇夫,隨後誕下一子,青年道士——不,現在他已經是國師了。
作為新帝的兄長,國師大人曾經深深為新帝的姻緣苦惱過,那位大公子顯然對新帝情深不悔,然而新帝卻不願再與他廝守,她有太多事情要做,已經忘記了怨恨,自然也忘記了愛。
大公子一直不曾娶妻,他有才華,新帝也願意用他,他最終還是光耀了門楣,新帝也沒有因為二爺害死先太子及先太子妃,便殃及滿門,大抵還是顧念了舊情。無論有多少真情假意,那都已經不重要,該死的人早已死去,她不想再浪費時間在這些人身上。
老太太倒是戰戰兢兢,生怕新帝得了勢,便將一切舊怨都算在他們家頭上,思慮太重大病一場,醒來便有些糊塗,常常哭泣,又叫四姑娘的小名,要給她糖吃,哄她不要因為爹爹去世而掉眼淚。
新帝聞之,沉默良久,卻什麼都沒有說。
皇夫性情溫順,胸無大誌,也不以男兒身卻居後位為恥,因為他與新帝隻有一個孩子,便全身心撲在孩子身上,小太子與小道士玩得甚好,常常手拉手調皮搗蛋,也為這冷清的深宮添了一抹人氣。
大公子為新帝鞠躬儘瘁數十載,最終先新帝一步撒手人寰,故人皆已老去,他將死時,她來看他。
數十年的“陛下”,終於又變作一聲“敏敏”。
新帝淚如雨下,又想起那年花開枝頭,自己被府中姐妹欺負,弄臟了衣裙,躲在假山瑟瑟發抖,是大哥將自己抱起,給了她體麵,又嗬斥了其他姐妹,在那之後,有誰欺負她,他都不饒。
但她已做了彆的選擇,將過往與愛情一並舍棄,能給他的隻是寥寥。
“大哥。”
大公子含笑而終。
他卻又不說什麼若有來世,你我當如何如何的話,這一世她過得也足夠苦,做閨中十幾年,要小心謹慎,奉承討好,為帝數十載,也是嘔心瀝血,不曾有片刻輕慢,能守著她,不離開她,遠遠看著,他心裡其實也滿足。
人這一生不圓滿,才會渴求來世,若是真的有,倘若是說真的,真的有。
他希望自己年長她多一些,在她麵臨苦難前,便掃清一切障礙,不讓她哭泣落淚,也不讓她再怨恨任何人。
人死了,身體慢慢變冷,那一點點溫度,終於在新帝手中,化為了灰燼。,,網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