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片龍鱗(九)
“阿燈。”
申屠鴻聲音略微有些沙啞, 似是在極力隱忍著什麼,阿燈扭頭過來看他,聽到他問:“你現在過得快樂嗎?”
阿燈歪著頭看他:“你以什麼身份這樣問我呢?”
申屠鴻愣住了。
“你我隻是萍水相逢, 雖說我對你有救命之恩, 可嚴格說起來,你被我救了之後,也一直都在給我乾活,基本上也算是抵消了這恩情, 我又在你家中住了些時日,我們之間早就互不虧欠了。”阿燈麵上還是笑,眼神卻很坦然,“我覺得, 我們甚至都不適合做朋友, 會讓你的夫人不開心,也會讓我的夫君不開心。”
申屠鴻明知道阿燈是什麼樣的人,聽她這樣說,心頭還是感到了極大的痛楚,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阿燈:“可是——”
“沒有可是。”阿燈很堅定地打斷他的話,“就算你沒有娶妻,我也不會喜歡你的。”
在那漫長的歲月中, 她將自己變成那副麵目全非的模樣,阿燈從未感受到快樂, 她早就從愛與恨中解脫, 放下了過往,卻不曾想,申屠鴻又一次愛上了她,造化弄人, 他們兩人本就無緣,因此也無需強求。
其實皇帝本來所屬意的欽差人選並非申屠鴻,是他自告奮勇,他有私心,他還想見阿燈,所以才領了這份差事,他刻意最後才來這裡,就是想要斬斷自己心中那份錯誤的情意,可他高估了自己,他根本做不到。
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阿燈,恨不得回到過去,寧可不建功立業,恢複記憶,隻想在這山腳下的小屋裡,做她簡簡單單的阿牛,哪怕被叫阿醜都無所謂,隻要能跟阿燈在一起就好了。
小老虎嗷嗚嗷嗚的跑進來,兩隻前肢舉起來一頓比劃,阿燈恍然大悟:“這樣啊。”
小老虎嘴裡還叼著一根發繩,那是阿燈給湛芳做的,他很喜歡,平時都係在手腕上,還會隨著他外表變大變小,難為小老虎在叼著發繩時還能嗷嗚嗷嗚叫出聲。
阿燈彎腰,單手把小老虎抱起來,用手擼擼它的頭,接過它嘴裡的發繩,變大了一點,套在小老虎脖子上,就成了小老虎的項圈。
小老虎覺得頗美,恨不得找麵鏡子照一照自己的盛世美顏。可能是因為被阿燈和湛芳養大的緣故,小老虎一直覺得自己是個人,它還常常試圖直立行走,雖然很奇怪為何自己跟爹娘不同,身上有這樣多的毛,但它堅信自己一定是人類!
一定是!
如今道法沒落,幾千年前阿燈以身殉道,已經許多年,不曾有妖修出現,然而小老虎在他們兩人身邊長大,受阿燈身上龍息浸潤,日漸開竅,早晚有一天,說不定真的能修出人形。
“你不是說要好好調查一下郝大人?”阿燈對申屠鴻說,“我看機會來了,現在就有個現成的把柄呢。”
縱容親女強搶民男,怎麼說也能找點茬兒吧?
申屠鴻頷首:“我已經派人去了。”
阿燈舉起小老虎,歎了口氣:“你爹可真是個小公主。”
小老虎嗷嗚一聲,沒錯,它也這麼覺得。
可是還能怎麼辦呢?還能離咋滴?湊合過吧。
湛芳被帶走後,等了足足有一個時辰整,可阿燈還是沒來!
一開始他還能安靜坐著等,到後來,整個人已經低氣壓到極點,感覺誰要是主動上去跟他說話,他能直接把那人給碎屍萬段!郝小姐讓人給他準備了新衣服,材質料子都比湛芳身上穿得強多了,可等了半天,湛芳也沒換上,搞得那被派來伺候湛芳的小廝都極了:“哎喲我說這位爺,您就彆矯情了,我們小姐能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氣,以後進了郝家,那就全是好日子,不比你現在在山裡住好啊?小的伺候您把衣服換上?”
他見湛芳背對著自己站在窗邊,不說話也不動,小心翼翼地拿著衣服靠近:“爺,您看——啊!!!”
話沒說完,便已經被湛芳一袖子揮開,整個人摔出幾米遠,連好好的桌子都被他壓壞了!
這小廝嚇了一跳,渾身骨頭都在痛,驚魂未定地看向湛芳,這位看起來就是個文弱書生模樣的公子,剛才、剛才是怎麼做到把他甩開這麼遠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湛芳陰森森地自牙縫裡迸出一個字:“滾。”
這下小廝也不敢遊說做郝家上門女婿的好了,趕緊手腳並用爬出去,出去後才慶幸自己撿了一條小命回來,說實在的,剛才他覺得那位公子都要把自己給大卸八塊了……
郝小姐久等湛芳不來,隻好親自過來見他,又見她派去給湛芳換衣服的小廝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登時氣不打一處來:“廢物!這點事你都做不好!”
這小廝連忙求饒,他有什麼辦法,小姐他不敢得罪,那位公子他是得罪不了,當下人真是太慘了,要不是賣身契在郝家,他才不受這罪呢!
郝小姐脾氣上來,一把推開門:“你為什麼不換衣服?你身上那破衣服難看得緊,我——”
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說湛芳的衣服難看,還破,畢竟那是阿燈親自給湛芳做的,且阿燈針線不錯,除卻料子一般外,還真不能說是破且難看,湛芳冷冷地回過頭,不知為何,郝小姐便宛如被掐住脖子的雞,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聒噪的人類很討厭,真想把她脖子直接拗斷,可阿燈說過,要過凡人的生活就要遵守凡人的規矩,不能隨意殺人,否則這郝小姐墳頭草都長出兩米高。
湛芳毫不憐香惜玉,直接袖子一甩,郝小姐便如斷了線的風箏被丟出房門,然後房門砰的一聲關上,阿燈不來,他就不出去!
他決不會主動回去的,她必須來哄他!
很好,已經過去了一個半時辰,阿燈還是沒來。
阿燈來得越慢,湛芳身上低氣壓越重,壓得整個縣衙都沒人敢大聲說話。
郝小姐被丟出來後目瞪口呆,身上的痛哪裡比得過內心的受傷?她正想發脾氣,突然有人踉踉蹌蹌從前門奔進來:“小姐!小姐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小姐!”
郝小姐怒道:“什麼不好了!我好得很!”
雖然這麼說,但被摔得這麼遠又這麼重,嬌生慣養的郝小姐還是疼得掉下了眼淚。
“不、不是……”丫鬟喘著粗氣,“欽差、欽差大人來了!還將老爺拿下了!”
“什麼?!”郝小姐一驚,頓時顧不得身上疼痛,她再驕縱也知道,自己能如此任性,全靠有個好爹爹,尤其是在這縣城,她爹就是土皇帝,可欽差一來,她爹也得繞著走,如果欽差把她爹拿下了,那——
郝小姐立刻花容失色:“快!快帶我去看看!”
她一身珠翠,綾羅綢緞,郝大人要是真的靠自己那點俸祿,怕是連女兒頭上一根金簪都買不起,他這些銀子從何而來?自然都是旁人的孝敬,收了孝敬就要幫人做事,幫人做事,就難免留下痕跡。申屠鴻帶的人都是高手,郝大人在這片土地上自在慣了,哪裡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最關鍵的是,像他這樣的人不少,怎麼彆人都沒事,就他落馬了呢?
郝小姐衝到前院,一見來人,頓時愣住了:“侯、侯爺?”
看到申屠鴻,她便想起自己的少女心事,郝大人還在京城當小官時,她便一眼相中了申屠鴻,可惜地位懸殊過大,她連追著人家跑都得謹慎,申屠鴻對她不假辭色,郝小姐想給他做妾,他都不肯。明明侯夫人都說了,若是侯爺願意,不介意納她,他卻偏偏不要,將她的臉麵踩在腳下,讓她成為了無數人的笑話……
現在再見申屠鴻,郝小姐的臉都火辣辣的,她咬著唇瓣,眼角餘光瞥見申屠鴻身後的阿燈,臉色瞬變:“你怎麼在這裡?!”
阿燈衝她笑笑:“我為何在這裡,郝小姐應該清楚呀,還不快把我夫君交出來?”
她這是來英雄救美來了。
不過已經兩個時辰了,湛芳肯定要氣死了,他前腳被抓來,她沒後腳來搶,他肯定數著時間生氣呢。
郝小姐怒氣衝衝:“你——”
“噓。”阿燈豎起一根手指噓她一聲,“彆說那麼多了,你還是擔心一下你自己吧。”
她把懷中的小老虎放下,小老虎滋溜一下衝了出去,阿燈衝申屠鴻擺擺手:“我去找湛芳。”
申屠鴻握著腰間刀把,僵硬地點了下頭。
湛芳聽到門又開了,他冷著臉,眼底透出一片血紅,正要將那不知死活的人類給丟出去,結果卻被人從後頭一把抱住,是阿燈!
明明內心高興的要命,臉上卻是一副冰冷的表情,“你這是乾什麼,你來做什麼?”
生活不易,阿燈歎氣:“我來帶你回家呀,還是說,你不願意跟我走了?”
“哼。”湛芳冷笑,話雖不好聽,但卻任由阿燈抱著,“現在知道來帶我了?早乾嘛去了?我覺得在這住得挺好,我不想走了,你自己走吧。”
哎呀,還擺上架子了呢!
阿燈繼續哄,“我自己走怎麼能成呢?要是沒有你,這凡人的生活對我來說根本沒有意義呀!”
她踮起腳尖親親湛芳的臉,“彆生我的氣啦,我給你賠禮道歉,那個敢把你搶走的女人,看我怎麼收拾她!”
說著又是一番討好誘哄,說儘了好聽話,湛芳才勉為其難問她要保證:“以後還跟那男人見麵嗎?”
阿燈連連搖頭:“不見了不見了,咱們換個地方住好不好?誰都不告訴,什麼阿貴阿虎申屠鴻的,那都是誰啊,我可不認識。”
“不告訴?”湛芳陰陽怪氣,“你舍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