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片龍鱗(二)
江迎秀拒絕傅碭扶她上廁所, 但她現在已經懷了快七個月,肚子委實有點大,上輩子她生產時傅碭不在她身邊, 但從她留下的日記中,他知道她受了多少苦, 那是文字無法描述的。傅母為人不壞,但在她心裡,兒媳婦顯然沒有孫子重要,所以江迎秀懷孕期間,她拚了命給江迎秀做好的, 江迎秀不喜歡吃也不敢說。
都是當媽的人了, 不能像沒嫁人那樣嬌氣。
這話是婆婆跟江迎秀親媽都在掛在嘴邊的話, 她們年輕還在家裡做女兒時, 也不是沒有被嬌慣過,新婚後跟丈夫,也都甜蜜過,但這一切的好,都在她們做了母親後戛然而止。
當了媽, 就不是過去的自己, 不能像過去那樣耍脾氣使性子,不能總讓彆人寵著遷就著,得學會長大,學會懂事, 學會成熟。
反正就是女子本弱,為母則強,為了孩子奉獻一切才是對的,有絲毫私心你都不是個稱職的好媽媽。
說來也奇怪, 卻不曾有人這樣要求過男人。
傅碭看著妻子慢吞吞的背影,她肚子大,所以走路很小心很慢,而且因為月份大了的緣故,常常尿急,一天裡不喝水都要跑很多趟廁所,更何況還有給她做各種補湯的傅母?
他起身跟在了江迎秀身後,江迎秀扭過頭,認真地看他:“你不是還要工作嗎?放心去吧,我沒事的,我沒那麼嬌氣,彆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她說這話的時候也沒有絲毫不甘願,但傅碭知道這不是她的真心話。
事實上她就是很有事,也很嬌氣,更想他把所有時間都放在她身上。
他上前一步,把她抱了起來,江迎秀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拍他:“快放我下去,被媽看到了多不好——”
“我們自己在自己房子裡,怕她乾什麼?”傅碭說,“我抱你去廁所。”
他不僅抱著江迎秀去廁所,還幫她掀起了睡裙,甚至還想幫她脫褲褲,江迎秀羞得臉都紅了,差點兒哭出來,這是乾什麼呀!要是被人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我疼我自己媳婦,還要彆人說?”傅碭沉聲道。
江迎秀月份大了不好洗衣服,大件兒能朝洗衣機裡擱,但內衣褲什麼的,怎麼也不好意思,所以她都是自己偷偷換下來在洗手間裡洗,而且有傅母在,她也不敢穿那些很好看的小褲褲,怕被婆婆說不端莊。
孕婦尿頻是很正常的事,有時候也不是那麼容易能控製住的,月份越大越不容易,所以褲褲臟的比較頻繁,眼看傅碭把她褲褲脫了,還放到一邊她專用的小盆裡,江迎秀都要哭了:“你快出去,快出去!”
傅碭知道她現在一時半會接受不了,叮囑她一句上完廁所叫他進來,端著小盆就出去了。
等江迎秀解決了生理需求,也沒叫傅碭進來,她光著兩條腿,一推洗手間的門,就看見身高一米八七的傅碭蹲在地上搓她的小褲褲呢!
江迎秀當時就炸了:“你在乾什麼呀!”
傅碭倒是十分坦然,“幫你洗褲褲。”
他站起身,朝她示意:“乾淨的放在床上,快換上。”
江迎秀就覺得頭皮發麻,她都不知道傅碭是腦子出了什麼問題,工作狂不去上班也就算了,居然還親手給她洗褲褲……她爸算是好男人了,但也沒見過親手給她媽洗過衣服的!
總之,這個年代,不抽煙不喝酒不嫖不賭,每個月把工資全上交給媳婦,不打不罵媳婦的,就是好男人。
但下麵光溜溜的總歸不是事兒,江迎秀忍著羞澀換上,傅碭端著小盆就進了洗手間,現在江迎秀就很慶幸這個房子臥室裡自帶洗手間,不然要是在外麵,叫婆婆看見她男人給她親手洗褲褲,估計能炸。
傅碭換了一波水,把那團小小的布料洗得乾乾淨淨,又要晾出去,江迎秀趕緊阻止他:“彆晾外邊,媽說了,被人看到不好。”
所以自打婆婆來了之後,江迎秀的內衣都是在屋子裡晾乾的,不僅是她,傅母跟傅霞也是,對她們來說,穿在身上的內衣被人看見了是件很羞恥的事情,一定要放在屋子裡晾,而且不能晾的太高,要是比家裡的爺們兒還高,那就是晦氣,會讓男人在外麵抬不起頭。江迎秀沒聽說過這麼多忌諱,她也不敢阻攔婆婆,隻能聽從。
但是在屋子裡陰乾的內衣,穿在身上就是不得勁兒。
傅碭頭一回聽到這麼離譜的說法,見妻子一臉認真,他隻好收回手,“等我給你弄個晾衣架來,就放陽台上。”
“不用那麼麻煩了,現在這樣也挺好的。”
傅碭不覺得哪裡好了,他感覺得到妻子並不喜歡這樣,隻是她習慣了逆來順受,對著婆婆,自然不能像對自己親媽一樣隨意嬉笑怒罵,做人兒媳婦的,難免都要受些委屈,這些話,他在妻子的日記本裡見過很多次,她似乎就是這樣一遍一遍說服著自己,才艱難又痛苦地活了下去。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她又怎麼會自殺?
傅碭垂下眼眸:“秀秀……”
“怎麼了?”江迎秀回頭看他,又叮囑道,“你今天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我早就跟你說過不要那麼拚命,現在看不出來什麼,等你老了,身體壞了,你就知道年輕時候不愛惜是什麼後果了……而且你以後彆幫我洗衣服,哪有男人洗衣服的,傳出去又要被人笑話……”
“笑話就笑話。”傅碭上前兩步,從背後把妻子抱住,“她們自己男人不願意幫她們洗,就見不得彆的男人疼老婆,你彆聽她們的。”
江迎秀無語道:“這是媽說的,媽當年可是知青,嫁給爸之後,也沒讓爸再親自動手洗過衣服呢。”
這也是傅母很驕傲的一件事,她認為自己無論是做妻子還是做母親都非常稱職,她為了丈夫,犧牲了回去城裡的選擇,為了兒女,犧牲了自己的前程,總之她這一生,都為了丈夫和兒女在無私奉獻,所以她覺得自己很偉大,也認為天底下的女人隻有做到自己這樣才算是問心無愧,也常常這樣教育江迎秀。
但這樣的生活,她真的滿足嗎?
不儘然吧。
隻是不滿足又能怎麼樣呢?隻有將自己拔高到其他人無法反駁的道德高位,才能告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有價值的,都是不負這一生的。
傅碭輕歎:“可我舍不得啊,我娶你是要讓你享福的,不是娶你回來洗衣煮飯的。”
江迎秀知道丈夫有多孝順,所以從不在他麵前說婆婆的壞話,當然,傅母並不是個惡婆婆,她隻是有很多陳舊的無法改變的理念,並且試圖把這些理念再說給江迎秀,讓兒媳婦也認可自己、孝順自己。
她正想說點什麼,突然有人敲門:“嫂子?嫂子?媽叫你下來吃飯。”
是傅霞。
江迎秀又有點慌了,要是被婆婆知道傅碭因為自己沒有去上班,可能又要數落她不懂事,這一點江迎秀確實是心虛,她也不知道傅碭今天怎麼了,但她已經習慣性朝自己身上找錯處——男人在外打拚那麼辛苦,女人在家就是要他沒有後顧之憂,他怎麼會有錯呢?肯定是自己哪裡透露了不好,他才會這樣的。
她挺著那麼大個肚子,慌裡慌張,看得傅碭心頭劇痛無比,他剛認識她的時候,她不是現在這樣的,是什麼讓她改變了?
是他。
說再多的遺憾無奈,都是空話,他是她的丈夫,是本應該保護愛惜她的人,是他自己沒有做好,本來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她不應該受到任何傷害,無論是來自誰,都是因為身為丈夫的他沒有保護好她,沒有儘到自己應儘的責任。
他失職了。
“走,我們一起去吃飯。”
正在江迎秀慌得不成樣子時,傅碭握住了她的手,她愣了一下,呆呆地看向他,傅碭朝她溫柔一笑,這笑容顯得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他總是這樣笑,陌生則是因為他真的很忙很忙,忙到沒有時間來陪伴她。
夫妻倆牽著手下樓,他們現在住的是一棟三層小洋房,傅碭發家後買的第一棟房子,之前他們一直租房子住,直到買了房子,徹底在這裡站穩腳跟,傅碭對首都才有了歸屬感。他過去總是拚命想要留下來,想要在首都紮根,曾經他以為那是野心,直到他老去才明白,那不是野心,那是對江迎秀的渴望。
他渴望變成能夠與她匹配的人,但到了最後卻本末倒置,忘記了自己最想要得到的是什麼。
他是想要用金錢權勢來妝點她,不是為了金錢權勢要她犧牲。
傅母正在擺盤,見兒子這個點居然還在家,問道:“你今天怎麼沒去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