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黎枝哭得太投入, 萬物虛空,其實什麼都沒聽見。最後哭得睡著了,就更忘事了。被電話吵醒的時候, 天色將亮, 是昨晚那位女助理,說兩小時後來接她去片場。
這種待遇,讓黎枝心生錯覺, 好像自己真成了角兒。
她忽然有點兒羨慕時芷若了。
被人重視和惦記的感覺, 太好。
黎枝坐起身, 頭疼欲裂。她一摸額頭,果然是發燒了。今天的戲還不太好拍,是一場下水的戲。
窗外天色灰蒙, 山區的雲層厚重, 一團團的織在一起像要往地上砸。黎枝忽然頓了下, 拿起手機,翻了翻通話記錄。
女助理的上一個,是宋彥城的。
黎枝愣了愣,顯示通話時間:7小時32分。
宋彥城昨晚一直沒掛電話?
那四舍五入,就是一塊兒睡覺了?
黎枝一片眩暈, 迅速搖頭,試圖把這肮臟的想法給甩掉。
宋彥城的微信就是這時候發來的:
“鼾聲比我狗還大。”
“建議掛呼吸內科及時就診,算工傷,可找我報銷掛號費。”
什麼人啊真是,“你胡說!我從不打鼾!”
宋彥城:“沒用的, 我已經錄音了。”
宋彥城:“測了分貝, 達到海市噪音標準。”
黎枝:“……”
狗男人,神經病。
這邊的宋彥城, 已經可以想到她氣得臉色發綠的場麵。踏進辦公室的季左在門邊腳步頓住,呃,老板笑容好詭異。
中午一點,片場,河邊。
王夢花被婆婆刁難,從家裡一路追打到外麵。村裡人出來看熱鬨,王夢花被老婆子追趕,失腳滑落進池塘。如冰刀刮骨,神經全部麻痹,她不會遊泳,在水中撲騰掙紮,圍觀的村民卻無一人出手相救。
黎枝本身是會遊泳的,這一刻忘卻自我,任池水湮沒,看不出丁點破綻。
她的手舉過水麵,頭頂淹在渾濁的水中,被嗆了,聲嘶力竭地喊救命。絕望與無力在每一次撲騰起的水花裡無聲傳遞。荒山圍繞,幾隻黑鳥搖曳於天邊,同村民的冷漠一起,構成一副悲愴的冬日之景。
一個長鏡頭到底,導演:“卡!”
工作人員立刻將黎枝從水中扶上岸,由衷道:“演得太好了。”
導演看了一遍回放,當即表示肯定,“完美。”
黎枝裹著毛毯,渾身濕漉,凍得嘴唇發抖,連笑容都變得有些僵硬。毛飛瑜又拿外套給她裹了一層,難掩高興,“薑老師一直在場邊看你這場戲。”
薑棋坤的第一場戲是中午一點,他提前到劇組,敬業精神有口皆碑。按理說,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演員,他是不太盯戲的。但黎枝這一場,他卻看完全程。
寒冷被驅走大半,黎枝也激動,“薑老師看我演戲?”
毛飛瑜壓低聲音,“對,而且看得很認真。”
黎枝抓著他的手臂就往肩膀上一頓蹭,小聲激動,“嗚嗚嗚我不冷了,我還能再跳一次河,薑老師看我演戲我死而無憾。”
毛飛瑜:“出息!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出門兒彆說認識我。”雖凶,眼角還是帶笑的。
換了衣服,黎枝坐在火爐前取暖。毛飛瑜給她遞熱水,提醒說:“你的戲份不多了,後天大夜場,周二趕早上,然後就等下周和薑棋坤老師的一場對手戲。公司已經在給你做一些宣傳準備工作,這事春節後由紅姐親自負責。”
黎枝捧著熱水,“哦。”
“你就這反應?”
“不然呢?”
毛飛瑜嘖的一聲,“公司這是要捧你。”
黎枝挺平靜的,“不用簽什麼協議吧?萬一我死活不紅,沒錢賠給公司。”
毛飛瑜氣的恨不得抽她,“慫豬。”
兩人是並排坐的,黎枝笑著撞了一下他肩膀,用港腔俏皮說:“小毛哥,想開一點。”
毛飛瑜輕哼,“就你最明白。”
黎枝憨甜一笑,低頭喝熱水。
兩人都安靜,毛飛瑜知道,砂礫在江河湖海的衝刷下久了,便成了硬石頭,不會再輕易認為自己是顆珍珠。他和黎枝都是這一類人。所謂英雄心心相惜,其實苦難者也一樣。
感慨沒五秒鐘,黎枝叫他,“毛哥。”
毛飛瑜看過來。
黎枝眼珠轉了轉,說:“我明天想回一趟海市。”那句“後天大早趕回來”還沒出口,毛飛瑜就一頓狂罵:“你又在鬨什麼幺蛾子?!明天你有一場大早戲,不到下午兩三點不會完。你明天回海市?你再說一個字兒我抽你信不信?!”
聲兒是真大,吹鼻子瞪眼的,特}人。
黎枝沒跟他頂嘴,眼睛看彆處,“哦。”
毛飛瑜揪著她的耳朵把臉轉回來,太了解她心思,“我警告你,彆跟上次一樣瞎折騰。你要是敢走,誰愛帶你帶你去,我立馬辭職!”
黎枝還是笑臉,“那你就會錯過一個時代巨星,舍得?”
“巨星。”毛飛瑜齒間碾了碾這倆字,嗤聲站起來,“出去抽根煙。”
黎枝接下來的戲份拍攝很順利,早上那場,王夢花四點起床,生火煮飯、剁菜喂豬,間隙裡,她擦了擦額間的汗,抬頭看向透出微光的遠方,眼裡的茫然像經久不散的大霧。日複一日,不見光明。
屋裡,是丈夫如雷的鼾聲。
王夢花低下頭,繼續剁著菜葉,麵對鏡頭,眼神麻木空泛,與將亮的天色相得益彰。
導演喊:“卡!過。”
黎枝被凍慘了,坐在那兒半天沒敢起身。
毛飛瑜走過來,給她披上大棉襖,“趕緊去烤烤火,八點編劇過來講劇本,有幾處做了修改。”
黎枝牙齒發抖,“那我……”
“這一周你都彆想跑。”毛飛瑜警告道:“我真抽你。”
黎枝沒吭聲,低著頭,眼珠一轉,把棉襖裹緊了些。
劇本做了五處調整,加了一場群戲。劇本圍讀持續到中午一點結束,黎枝連酒店都沒回。毛飛瑜恰好也有點事,這一耽誤,等他發現黎枝不見的時候,黎枝已經快到機場。
――
海市,柏鬆墓園。
西南角一處祠堂裡,宋家人悉數到場。法事正在進行,這是家族的規矩,每年歲末,都會合好日子祭祖。這種興旺之族,對風水極其講究。
站在最前排的,自然是宋興東及其後輩。
宋興東身體不好,所以沒有現身。關紅雨一身黑裙,端莊肅穆。宋銳堯黑色大衣及膝,一臉傲相。這母子倆打點安排大小事宜,頗有主人之風。而同樣身為孫輩的宋彥城,被擠在人堆外,存在感極低。
宋彥城今天一身灰,大概因為陰雨天色,他原本偏白的皮膚都跟這身灰色衣服融成一體。
這樣的場合,不容外人。季左候在祠堂外,這麼遠的距離,都能隱約看見宋彥城的背影在最後一排。換做平時,他是一點也不擔心。宋彥城這能忍能磨的性子,非一般人能比。但今天……季左坐在副駕,不放心地看了好幾次時間。
宋家祭祖,進退有敬。在師傅的指引下,禮儀之數麵麵俱到。接近尾聲時,宋銳堯忽說:“彥城過來,好好拜一拜祖先吧。”
數十雙眼睛紛紛轉向後方。
冷淡的,不甚友善的,輕蔑的,宋彥城以平靜做盾,悉數照收。他走向前,沒有分毫異色,往宋彥城身邊一站,脊梁挺直,不輸氣勢。
宋銳堯笑容寬和,“彥城也給祖上敬炷香。父親生前最是惦記你。”
一旁的關紅雨也道:“應該的。”
眾人眼色微妙而變,心裡都明白其中緣由。當初宋彥城能認祖歸宗,全是宋父一力支持。宋父對自己欠下的風流債供認不諱。任關紅雨如何反對,他一定要讓宋彥城回宋家。
當時鬨得轟轟烈烈,足矣載入家族記事。宋興東雖不喜歡宋彥城,但到底是縱容兒子的。再者,多一個後代無傷大雅,往好聽裡說,甚至稱得上是人丁興旺。一方是私心,一方又得顧及關紅雨這個兒媳婦的臉麵。
最終達成的約定:宋彥城可以認祖歸宗,但他的生母,無論生死,與宋家都無半點關係。
自那以後,宋彥城隻叫關紅雨做媽。
所有人都等著看他的笑話,但當時的少年宋彥城,出人意外的淡定與坦然,沒有半分不情不願。
也是,一入豪門人上人,誰還想過苦難日子。
十七歲的少年,安無聲息地膈應了關紅雨一把。
師傅已經拿來了香,宋彥城低眼看了看,嘴角揚起薄薄笑意,從容接過。
“多謝大哥厚愛,您不提醒,我也會儀表孝心。”宋彥城熟練地點燃香,一縷煙氣嫋嫋而上,給他的眼睛蒙上一層紗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