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述一邊與陳星交談,一邊從藥匣中拈起少許丹砂,給紅花擰出的繩索上色,仿佛想用藥材製出的紅繩,將雲英穿起來,做出一條像月貝紅繩般的手鏈。
“你……在做什麼?”陳星問。
項述被陳星這麼一問,也發現了,低頭看自己雙手,修長手指上還帶著丹砂的染色,答道:“不做什麼,閒著無事,隨便玩玩。”
“你想編什麼東西?”陳星怔怔道。
“沒有。”項述似乎有點局促,馬上把東西放到一旁,突然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下意識地編一條紅繩,想將雲英穿進去。
“你想把這個送給他嗎?”那頭狽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鑽了出來,說,“那就送啊。”
項述:“……”
陳星:“你給我閉嘴!關你什麼事?”
項述:“這與你有關係?”
陳星走過去,跪坐在項述身旁,低頭看那十分粗糙的手鏈,再抬頭看項述。
項述眼裡竟是有點不安,想了想,正要開口時,宮殿外出現了一個身影,擋住了日暮時的光線。兩人一同轉頭,發現是司馬瑋高大的身影,扛著一個半死不活的人進來,躬身將他放在地上。
那是個男人,須發花白,脖前掛著數條項鏈,臉上帶著滄桑,身上數個被斬出的刀口,傷口已泛黑。肖山追在後頭,一陣風般跟了進來。
“阿克勒……阿克勒王!”陳星震驚道。
“你認識他?”項述詫異道。
陳星:“快!給他準備藥材!”
狽:“哦不好,他看上去快死了。”
“給我閉嘴!”項述與陳星異口同聲道。
那人正是阿克勒王——他仿佛受了極重的傷,意識卻還是清醒的,口中喃喃說著古匈奴語,呼喚著由多的名字。
項述快速地以匈奴語與他交談,司馬瑋在旁道:“我在城北發現了他。”
陳星派司馬瑋出去,目的就是為了保護阿克勒王與王妃,沒想到司馬瑋卻是把他帶回來了!根據司馬瑋所言,昨夜他與白鬃出發後,在一片樹林裡發現了阿克勒王。陳星原先隻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朝司馬瑋描述了阿克勒王與王妃的長相,司馬瑋卻把他帶回來了。
“我再去看看他的妻子。”司馬瑋說。
“隻有他一個人嗎?”陳星難以置信道。
司馬瑋點了下頭,說:“繼續沿著巴裡坤湖方向搜索看看。”
陳星忙道謝,司馬瑋又走了。項述馬上幫忙碾藥。陳星則為阿克勒王施針,根據傷勢判斷,重傷迄今已有將近五天了,不知是什麼毅力支撐著他,讓他離開巴裡坤河,獨自一人走向哈拉和林。
“藥湯。”陳星說。
項述煎好藥,陳星給阿克勒王灌下,項述皺眉說:“他的兒子,生前與周甄因水草爭端相鬥,一同死了。”
陳星是知道這件事的,這麼說來,阿克勒王也許是發現了由多的蹤跡,並獨自離開巴裡坤湖,南下追尋自己的兒子,中途遭到襲擊,方落到如此境地。而由多脫離後,則追著周甄來到敕勒川,並銜尾襲擊了白骨軍團……
“阿克勒王!”陳星說,“堅持住!彆睡過去!項述,和他說話。”
阿克勒王已陷入彌留之際,失血過多,一旦昏睡便恐怕再醒不來。陳星為他配了強心的藥物,一喂下去阿克勒王便劇烈地咳嗽起來,幸而大多喝下了,須得等待藥力發揮作用。
“需要幫忙嗎?”鳳凰又出現了,從天窗上飛下來,停在榻畔。
“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項述茫然道,怎麼這隻鳥每次出現時都會問同一句話,而陳星的回答都是“不需要”。
“不需要!”陳星知道阿克勒王身體強壯,更有一股強烈的求生意誌,且未曾傷及要害,於是果斷拒絕了重明的提議,說:“至少現在不需要。”
“哎呀大王!”那狽發現了重明,頓時從角落裡連滾帶爬地出來,兩隻短腿搭著,朝鳳凰開始磕頭,“小的是陰山中一隻狽,修煉百年……”
鳳凰隻是隨意一扇翅膀,一陣風便將那狽扇出了殿外去。
“等到需要的時候,說不定就晚了。”鳳凰提醒陳星道。
陳星說:“我會拿捏好時機的,到得實在沒希望時,馬上就喊你。”
“行,”鳳凰耐心地說,“孤王等著。”
這時候,車羅風卻進來了,顯然是聽到阿克勒王被帶回的傳聞。
夜幕低垂,車羅風進殿內便瞥向阿克勒王,陳星懇求地望向項述,項述點頭,示意他來解決,說道:“車羅風。”
車羅風沒有說話,隻是神情複雜地看了眼阿克勒王,再看陳星。
陳星在項述背後,朝車羅風做了個“抓”的動作,又以口型威脅道:“小心他們的單於一爪子抓死你。”
車羅風:“……………………”
陳星知道車羅風與阿克勒人一直有著深仇大恨,然而現在肖山現身,對匈奴來說,意義非常重要。隻因匈奴各部,自打迎娶昭君的呼韓邪一氏衰落後,數百年來便分作多部,始終吵吵嚷嚷,難以統合。各部之中未能出現一名強有力的部落統帥,將他們重新聚到一起。
也正因如此,匈奴人在柔然、鐵勒諸部麵前,氣勢始終弱了數分。如今肖山帶著龍牙歸來,極有可能在未來成為新的匈奴人領袖。甚至在項述某天退位後,擁有競逐古盟大單於的資格。這小子武力強橫,一旦匈奴人齊心,便不容柔然、鮮卑人再肆意欺壓。
“我一會兒就回來。”項述朝陳星道,坦然起身,與車羅風一同離開皇宮。
陳星眼望兩人離開的方向,再看鳳凰,繼而低頭看阿克勒王。
“彆睡著。”陳星用古匈奴語低聲道,“阿克勒王,你能撐下來的!一定能!你的妻子懷孕了,正在等你回去,你的小兒子,還沒有見過他的父親!”
阿克勒王被一柄長劍穿透肋骨,幸而偏離心臟少許,那傷口竟是與上一次在卡羅刹中,被魃王刺死的情形極其相似,但陳星堅信,既然馮千鎰與清河公主的宿命已發生了改變,阿克勒王也一定能活下來!
“孩子……孩子……”阿克勒王顫聲道,“我對不起……由多,他生前……我阻止不了柔然人,死後,我還不能為他報仇……”
陳星握住阿克勒王的手腕,心燈溫柔的光芒注入,為他守住心脈。
“你……是誰?”阿克勒王望向陳星,被花白胡子所覆的嘴唇微動,說道,“我看見……述律空。”
“我叫陳星,”陳星撫摸阿克勒王的額頭,低聲說,“陳星,我是漢人。”
“漢人……”阿克勒王體內,藥力正在逐漸生效,籲出一口滾燙的熱氣,灰敗的麵部逐漸恢複了少許血色,“漢人啊。述律空……項語嫣與述律溫的兒子。你是……項語嫣的親人嗎?”
“是族人。”陳星說。
此刻,肖山也被匈奴各族長放回來了,陳星給了他一個詢問的眼神,肖山被盤問過後似乎有點不高興,但龍牙還掛在腰畔,陳星知道,這意味著他們承認了他的身份。
但他實在太小了,要擔任單於,應當還有些年頭。
“你決定照顧族人嗎?”陳星問道。
肖山沒有說話,隻在思考,陳星摸摸他的頭,說:“每個人,總要有自己要背負的責任。”
肖山說:“你說話和陸影好像。”
陳星猜測匈奴人們自己現在一定也在爭論不休,見龍牙便舉族歸附,短時間內顯然不太現實,隻能將肖山暫時當作儲君培養。多半是肖山想把龍牙給他們,卻沒一個敢收,從感情上看,他覺得肖山還是寧願跟著自己與項述,當個驅魔師來得快活。
陳星說:“如果你想照顧族人,就得與項述多學。”
肖山沒好氣說:“知道,我都十六歲了,彆老把我當成以前的小孩兒。”
“啊,對。”陳星想起,加上曾經的三年,肖山已經十六了啊。
“我離開師門去找項述那年,”陳星笑道,“也剛好十六。”
陳星通過對肖山的觀察,認為肖山年紀雖小,卻絕不是平日表現出的模樣。反而有著許多憧憬。他對項述確實有種父親般的崇拜,有時甚至下意識地在模仿他的一舉一動。
肖山岔開了話頭,示意陳星,詢問阿克勒王:“他是誰?為什麼生病了?啊!”
“路上吧?”陳星說,“他也是你們匈奴人,記得他不?”
肖山充滿疑惑,上一次見阿克勒王,隻是匆匆一麵,再回敕勒川時,阿克勒人已經滅族了,想了好久,終於想起來了。
陳星便詳細朝他複述了一次,當初他們如何認識、阿克勒王如何帶著自己北上之事。
肖山聽完以後,忽然麵露遲疑之色,抓住了蒼穹一裂,遲疑望向陳星。
陳星一見他的眼神,便知其心事,那小眼神與項述簡直一模一樣,要不是年紀擺在這裡,有時他都以為肖山是項述的兒子了,於是說道:“你要去保護他的族人嗎?”
肖山說:“可以嗎?我很快就回來。”
陳星知道光讓司馬瑋去,肖山不太放心,事實上他自己也放不下,隻是眼下再沒人能充當援軍了,自己與項述,必須守在敕勒川中。
“如果是項述,”陳星笑道,“他也一定會這麼做的,去吧。”
肖山點點頭,說:“我先去把車羅風殺了,免得他又來找你麻煩。”
“彆!”陳星馬上道,“彆碰他,否則你會害死我,項述一定以為是我挑唆你去殺他安答,你快去快回,我能照顧自己,你還不相信我的本領嗎?”
肖山匆匆出去,陳星又追出殿外,勒令道:“肖山!說好了!彆胡亂殺人!”
“知道了!”肖山不耐煩道,翻身上馬,離開了哈拉和林。
陳星目送他離開,確認他沒有把車羅風一了百了,才放心回到殿內。
阿克勒王的病情逐漸平穩下來了,令他稍稍鬆了口氣。此刻又想起,阿克勒王與王妃,是知道當年項語嫣在塞外所發生之事的!奈何直到他們在會稽查出項家時,阿克勒整部覆滅,當年的知情人死去,前因後果也已深埋大地。
現在一切從頭來過了,是不是能問出個究竟?
陳星想到這點,頓時緊張起來,朝阿克勒王道:“您認識述律溫老大單於和項語嫣麼?”
阿克勒王的呼吸恢複均勻,躺在榻上,燈火搖曳,將他偉岸而滄桑的身影映在屏風上。
“他們是怎麼認識的?”陳星追問道:“阿克勒王,彆睡,我有好多話想問你。”
阿克勒王仿佛陷入了回憶中,而後緩緩道:“述律溫……””對對。”陳星忙道:“還記得當年的事麼?”
阿克勒王沉默良久,而後想起往事,說道:“述律溫啊,我以為他會打一輩子的光棍,永遠不會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