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魃軍與白骨軍的一場大戰,見證這場遭遇戰的凡人隻有阿克勒王,場麵極度詭異,沒有喊殺,隻有互相之間的撕咬。
由多借機暫時逃離了戰場,繼而周甄棄島上祭壇於不顧,親自追擊。阿克勒王則受了重傷,竭力前往哈拉和林,最終昏迷在了荒野樹叢當中。
“救救由多。”阿克勒王懇求道。
項述皺眉,答道:“已經派出斥候,正沿著荒原搜索。”
阿克勒王點頭,陷入沉睡,陳星知道這一次的昏睡是藥性發作了,兩人於是讓他好好休息。項述交代了守衛,與陳星回到寢殿之中。
天已昏黑,晚飯後,陳星見項述隻是坐不住,自己也有點焦慮。
“周甄守護的東西,會是什麼?”項述皺眉問。
陳星也是一籌莫展,根據阿克勒王的描述,周甄所親自看守的東西一定非常重要,長約近丈,高有六七尺,放在祭壇上,猶如一座小山,也許是什麼動物的屍體?可是如今王子夜麾下已有了動物骸骨軍團,周甄還在準備什麼?
“也許是一隻妖獸的遺骸,”陳星猜測道,“多半是用來對付哈拉和林的。”
項述起身,陳星忙道:“你先坐下,我知道你擔心族人,可現在黑燈瞎火的,上哪兒找去?”
“什麼樣的妖獸?”項述望向陳星。
“我不知道……”陳星皺眉,“肖山與司馬瑋離開的方向,恰好就是阿克勒族所在的方位,也許他們能查出什麼來。項述,你的族人們需要你,現在絕對、絕對不要離開哈拉和林,哪裡也彆去,答應我。”
上一次車羅風入魔,簡直令陳星揮之不去,疑神疑鬼,但隻要陸影現在還是安全的,他寧願哪裡也不去,等待周甄前來攻城。經曆了長安魃亂後,王子夜急需補充新軍,城內十來萬驃勇善戰的諸胡騎兵,簡直就是魃軍上上等的補充材料。
項述聽到這話時又忽有所感,凝視陳星。
陳星:“?”
陳星尚且不察,分析道:“從描述看來,這家夥體形不會太大。也許是周甄從某些妖獸的埋葬之地,挖出了屍骨,萬法歸寂已有好些年了,北方大地一定也有不少妖怪……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咱們的對手不是龍,龍不可能這麼小。”
項述心煩意亂,“嗯”了聲,陳星已有點困了,從他們回到城中時,天氣便肉眼可見地冷了下來,入秋之際降溫極快,風沿著皇宮穿堂而過,竟是有了些許刺骨寒意。
“睡罷。”項述說。
皇宮中被打掃出的房間隻有一個,更有近百年未曾有人住過,陳星與項述住一個帳篷也已習慣了,於是脫了衣服,躺上簡陋的地鋪去。
“你也睡吧,”陳星說,“這一路上你最累,抵達哈拉和林後還馬不停蹄地做了這麼多事。”
項述從進入敕勒川後,精神便繃得極緊,進城後方漸漸鬆了下來,昨日先是召集各部開會,忙了一晚上,倚在宮內角落裡睡著了,今夜方能躺下好好歇一會兒。於是也脫了衣服過去,躺在陳星身邊。
“晚上會很冷,”項述說,“寒潮來了,得將被子疊上。”
陳星於是將兩床被子疊在一起,與項述睡近了些,忽然發現這一路上,他們除了上長安時,其餘時候都在一起睡,所謂“出同車,坐同席”大抵如此。也許胡人不太介意,但在漢人的習慣裡,必定是竹馬之交、友情甚篤之人才做這等事。
項述看了陳星一眼,示意睡過來點。這房間四麵漏風,已有刺骨之意。項述躺下不久,又不安地瞥了眼外頭。
風越來越大,嗚嗚呼呼的風聲推拉著緊關的窗門,陣陣作響,殿內燈火忽明忽暗,較之苻堅奢華的皇宮,又是另一番光景。
“塞外生活艱苦,”項述忽然說,“不比長安,湊合著罷。”
陳星出神地看著燈光映照中的穹頂,那金漆早已褪色,卻依稀能看出曾經的龍城匈奴皇宮之中,那鼎盛時期的輝煌痕跡。
陳星忽然笑了起來,項述側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兩人目光對視,陳星臉上帶著少許紅暈。
“為什麼,”陳星想了想,問,“你們不搬到哈拉和林住,而是選擇了敕勒川呢?”
陳星記得述律家有不少錢,若遷來哈拉和林,好好修繕下皇宮,想必將有一個固定居所,不必再過遊牧的日子。
項述答道:“氣候原因。”
陳星“啊”了一聲,項述在被裡不舒服地動了動,片刻後索性側躺著,麵朝陳星,陳星心臟怦怦跳了起來,也側過身去,枕著自己手臂。
於是兩人麵對麵,注視對方。
項述看著陳星的眼睛,專心地說:“塞外有些年頭,會很冷很冷,伴著雪災,最嚴重的時候叫‘寒歲’,一年裡,甚至會有七八個月無法放牧。”
“啊。”陳星十分驚訝。
“牛羊大批凍死……”項述調整了姿勢,與陳星一般,也枕著自己的手臂,曲起膝,赤腳在被褥下無意識地與陳星碰到了一起。項述的腳很大而且十分溫暖,全身散發出的灼熱氣息將陳星納入了這天寒地凍中,溫暖的勢力範圍裡。
“……河水封凍,冰川雪線下降,”項述出神地說,“連天上的鳥兒都變少了,最冷的年份,大雁甚至不飛過長城。”
“是這樣嗎。”陳星倒是完全不知道。
“於是八十年前,劉淵才越過長城,入關劫掠。”項述說,“匈奴人最先活不下去。哈拉和林又在廣原川的風口上,一旦起了大風,便會像今天這般驟然遇寒,不適合長居。”
陳星說:“隻有三麵臨山的敕勒川,才能抵禦寒冷。”
“嗯。”項述說,“他們都想南遷,進關去搶你們漢人的東西。”
陳星安靜地看著項述,忽問:“你想去嗎?”
“你說呢?”項述聽到這話,有點不高興了,反問道。
陳星:“我問的是‘你想去南方嗎’,不是‘你想去搶嗎’。”
項述:“……”
陳星:“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他能感覺到,項述也喜歡南方。
“以後我帶你去建康,”陳星說,“和你見到的南方,都不一樣。”
“為什麼就這麼篤定我會跟你走?”項述隨口問,“孤王是大單於,有這麼多的族人要養活,不是說走就能走的。”
陳星說:“你可以來做客的嘛。”
項述:“你家不是在晉陽?”
陳星想了想,正要朝他解釋時,項述卻動了動左手,在被子外朝他露出了小指頭,陳星便笑著與他勾了勾。
項述看著陳星的眼睛,說:“你的眼睛和我娘一樣,也是黑色的。”
“你不也是麼?”陳星說,“你的眼睛,啊!你眼裡有一點點金色!”
陳星以前很少注意,但在這時,兩人離得極近,他發現了項述深邃的瞳孔裡,帶著細微的金棕色,不細看根本無法察覺。
陳星湊近了些,項述的呼吸便急促起來,低眼看著陳星的唇,片刻後,項述反而先被陳星看得有點不好意思,閉上眼,側過頭去,把手放在自己胸膛前,說:“睡吧。”
陳星朝項述挪過去了點,靠在他的肩側,項述沒有像從前一樣,主動伸出手摟著他。但皇宮外的風,聽起來就像那天在船上的海風般,一陣一陣的,不由得令陳星心神蕩漾。
他很想湊上去,親一下項述的側臉,幾乎是用儘力氣才按捺住內心的這一念頭,種種過往猶如大夢浮生,卻都已是上輩子的事了。陳星不知道上一次,項述待他的感情從何而起,但今日阿克勒王所言,讓他處於極大的震撼之中。
項述也像曾經的拓跋焱一般,憧憬著有一個漢人愛人嗎?那自己暮秋節當天,說來拒絕拓跋焱的話,不也等於是拒絕了項述?
如果時光倒流回去,陳星當初一定會明明白白地告訴項述,不是這樣的啊啊啊!甚至他還願意冒著挨揍的後果,親他一下。隻要親一下,就什麼都不用說了,把選擇權交給項述。但事到如今,陳星反而又什麼都不敢做了,隻恨自己怎麼又變得慫了起來。
“我做了許多夢。”項述對陳星的小心思毫無察覺,忽然又說。
“嗯?”陳星剛想橫下心,再靠近點時,項述的話卻打斷了他的思路。
項述的雙眼沒有睜開,睫毛在昏暗的燈光下籠著淡淡的微光,又道:“說夢不確切,仿佛是在地牢裡做的夢,隻是過後想起來了,又似乎更早,記不清,不好說。”
“夢見了什麼?”陳星問。
“很多。”項述睜眼,帶著疑惑,又側頭看陳星,說,“夢見我不知為何,追著你,離開了敕勒川,再回來時,敕勒川已被燒毀……”
陳星:“!!!”
“還夢見敕勒川下的定情古樹。”項述說,“暮秋節後的第二天,你也在敕勒川,下雪了。”
陳星心臟跳得愈發強烈,心道想起來了!他能全部想起來嗎?!
他不敢打斷項述,隻讓他自己回憶,說不定在這寒風怒號的暗夜裡,項述會倏然間醍醐灌頂,憶起種種前事!
但半晌不聽項述回答,陳星又小心翼翼地追問道:“還有呢?”
項述自言自語道:“還夢見了拓跋焱,遞給你一枚戒指,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陳星心想彆的你記得也就算了,怎麼都活過一世,還不忘吃拓跋焱的醋?
“小時聽我娘說起過,”項述想了想,說,“北方大地,有一位鹿神,守護著全天下的夢。不知道是否找到它,就能問個清楚……罷了,有機會再說吧。”
陳星想起慕容衝所轉述的,也與“夢境”有關,記憶清晰時,人便能憶起往事,記憶模糊不清,便化作夢境。說不定陸影還真能解決?
風越來越大,枕著風聲睡倒是很舒服,陳星連日疲勞,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項述也睡熟了,然而直到快天亮時,一陣喧囂聲吵醒了二人。
“抓到了一個奸細!”外頭喊了起來。
項述馬上坐起,陳星睡眼惺忪,外頭進了一名斥候,見兩人剛起床,項述赤|裸半身,擋住身後的陳星,一時不敢多看,慌忙躬身,報道:“大單於,我們在敕勒川中抓到這家夥。”
接著,五花大綁的拓跋焱被押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