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安靜地看著這一幕,而就在此刻,項述與陳星的影子裡,綻放出幾縷微弱的黑氣,繼而那黑氣正在不斷攀升,沿著地麵離開法陣。
謝安馬上示意新垣平,眾人發現了那黑影,馮千鈞喝道:“王子夜!”
黑影一被發現,頓時升起,朝著天空中衝去!
溫徹冷笑一聲,喝道:“回來!”
所有驅魔師同時施法,淩空一握,法陣周遭的符文離地飄起,再朝空中齊齊一撒手,符文化作鉤索,刷然射向天空,纏住王子夜逃逸的三魂,將他拖回地麵!
王子夜哀嚎一聲,陳星這才見識到拘魂法陣的厲害之處,王子夜竟是被牢牢捆縛,不得掙紮!
“當真母子情深……”王子夜嘲諷道,“隻可惜你麵前的項語嫣,根本不知道你是誰……”
“屍亥?”項語嫣卻是對王子夜記得一清二楚,喝道,“你將留哥怎麼了!”
謝安沉聲道:“王子夜,暫時放下你的恨罷,終歸得好好談談。”
話音落,謝安做手勢,驅魔師們又同時喝道:“分!”
新垣平控製鉤索,地麵法陣光華飛速旋轉,眾人同時一扯,王子夜登時痛苦不堪,狂叫一聲。三魂之中,陰暗的第三魂,那夾雜著怨恨與不甘的魂魄,就這麼被強行分離了出來!
緊接著新垣平收攏拘魂法陣,將混雜王子夜眾多情緒的第三魂也即人魂,鎖在了法陣的陰麵。
被分魂後的王子夜一身黑氣終於徹底消失,現出散發著微光、猶如項語嫣一般的兩魂之軀。
這當真是平生至為奇特的景象,陳星從來沒想到,自己竟有朝一日,能窺見這天地間至為本源的奧秘。
“屍亥?”項語嫣喃喃道。
王子夜就這麼被一分為二,陰暗的一魂被拘在法陣的陰麵,新的靈魂軀體,則立於法陣陽麵。
“終於……擺脫了這一切。”王子夜抬頭,一瞬間竟是變了個人一般,“數千年中,在地底受到的折磨與苦痛,被兵主喚醒後,又陷入了一場漫長的噩夢……如今,終得結束,謝謝你們了。”
陳星聽到這話,頓時便知道成功了!現在的王子夜,隻知道自己是誰,以及保留著生前的所有記憶,卻再沒有恨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個平靜的靈魂。
“你害死了留哥。”項語嫣卻不等其他人開口詢問,離開項述與陳星,走上前去。
項述欲發問,陳星卻搖頭,示意不要吭聲。
“是。”王子夜淡然道,“他妄圖回到三千年前,去阻止這一切的發生,本身就是違背因果之事,如何能成功?”
項語嫣道:“那麼,你又成功了?”
王子夜淡淡一笑,轉向眾人。
“沒有。”王子夜說,“冥冥之中,宿命一環扣著一環,我所種下的種種惡果,終於回到了自己的身上,想必,等待著我的,將是又一場直到地老天荒、神州覆滅的懲罰罷。”
項語嫣亦沒有恨,嘴角微微勾起,認真道:“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那場麵極其詭異,原本驅魔師們的目的是審判已成靈魂的王子夜,沒想到最後竟是演變為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拷問。
“不動如山已被兵主煉化,”王子夜沉聲道,“你們再無機會。”
項語嫣眼裡帶著訝異神色,轉頭望向眾人。
項述點頭道:“不錯,阿母,家傳的神兵,已落在了蚩尤手中。”
項語嫣端詳王子夜的靈魂,搖頭道:“屍亥,你不懂。不動如山,僅僅是世間之器,首山之銅,亦隻是承載。阪泉之戰中,兵主為何敗給軒轅,直到現如今,他依舊沒有明白麼?”
“語嫣,你究竟想說什麼?”王子夜認真道,“最後不是連你也明白到,大地一片欣欣向榮,萬物蓬勃煥發,一片祥和的人世間,絕非你我想要的神州大地。不明白的人,是張留。”
一眾驅魔師沉默地聽著,這一次,變成陳星欲言又止,但他最終依舊沒有打斷王子夜,任憑他說了下去。
“軒轅是人族的祖先,”王子夜一瞥眾驅魔師,沉聲道,“軒轅血賦予你們善良、信念、勇氣……諸如此類,你們覺得美好的東西。兵主蚩尤亦是,蚩尤血,則賦予爾等衝動、好戰與怨恨、不甘。”
“……可設若沒有魔神之血,這神州大地,便將失去殺戮與毀滅。世間祥和萬分,人心無欲無求,又何以推動一代又一代為之前進的巨輪,滾滾向前?!你們視魔神血為浸潤這神州的一股詛咒,可在我眼中,萬物彼此製衡,陰陽化生,魔神血卻已與軒轅血一般,成為了爾等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血腥的土壤中自當孕育萬物。”王子夜喃喃道,“兵主以第三魂為天魔種,汲取人間怨恨為食,化為天魔,千年一輪回,降生於大地。那是他敗於阪泉之後的不甘,卻意外地成為了這天地脈中,淨化自身的一個步驟。”
說著,王子夜背起手,朝向陳星,微笑道:“都道心燈之光長耀天地,可若世上沒有長夜,亦無光明一說,世間漆黑一片,與白茫茫不能視物,又有何異?”
陳星沉聲道:“可你所做之事,早已遠遠超過了!你阻止了張留回到三千年前,便早該收手!在這之後,你又害死了多少無辜的人?”
謝安沉聲道:“不錯,王子夜,我承認你所言有理,但如今你所行之舉,已堪將神州帶入永恒的黑暗!你既已受儘千年苦楚,又何必將其加諸於芸芸眾生?”
王子夜搖頭,歎息道:“後輩們,所謂至暗呐,不是你想它有邊界,就有邊界的。兵主的複生,看似偶然,實則必然。他在阪泉一戰之後,便已等待了數千年之久。他的血液滲入大地,孕育出人族,而人族的殺戮,又令他們的鮮血回到地底,滋養兵主,讓他於地底緩慢醒來,這是互為因果的一個輪回……”
“……喚醒他的並非我,”王子夜說,“而是你們自己。這一切的源頭,從他將萬物當作軀殼,從中吸收養分的一刻起,便早已注定。定光燃燈與不動明王,不也為你們留下了刺向他的一劍麼?隻可惜你們依舊被兵主所控,他窺見了你們……包括語嫣你、張留、定海珠、心燈執掌……凡塵眾生心底不願割舍、百折千轉的懊悔與怨忿。你們本以為扭轉了一切,重鑄了自己的性命,殊不知,最後卻失去了重新封印他的機會。”
王子夜眼裡帶著憐憫之色,搖了搖頭。
項語嫣卻沉聲道:“這就不必你操心了,屍亥,既生者有其命,我的孩兒終將親手了結這一切。我相信他們終有一天能辦到。”
新垣平終於在此刻開口道:“屍亥,我已不知該如何處罰你,因如今神州景象,俱是你一手促成,你釀就了如此惡果,想來想去,隻能將你的魂魄拘於北方儘頭,鎖入卡羅刹山中深處,那暗不見天日的地底……”
溫徹接口道:“在永恒的光陰中,你無法離開人世間,去往天地脈輪回,永久不得解脫。永遠,這孤獨的滋味,想必你曾已嘗過。”
王子夜一笑道:“為什麼?因為我所做的這些事麼?”
王子夜又憐憫地看著法陣另一側,那被拘魂符文囚禁著的黑暗人影,他的第三魂正在那陰影之中瘋狂顫抖。
“我完全接受,沒有異議。”王子夜最後坦然道,“不過有時我仔細想起來,在某時某刻,我仍舊是不希望兵主複生的罷……甚至有時,我會想著取代他,去成為那一劫數。”
“什麼?”陳星神色變了。
王子夜緩緩道:“兵主如今哪怕複生,依舊缺少第三魂,亦是藏匿於人間的天魔種。當真奇怪,我始終沒有找到它的下落。”
“但隻要人間怨氣充沛,到得一定程度……”王子夜喃喃道,“便將催化魔種,令其不受控製地脫出,再度遭到兵主的吸收。”
“可彆忘了,如今的蚩尤缺少第三魂,不再有毀天滅地的念頭,”王子夜說,“也正因如此,你們才得以苟延殘喘,否則若三魂齊聚,我想他可就不是眼前這模樣了。現在想來,我以天羅扇收走,並控製怨氣,內心深處,終究不願毀了這神州罷。”
王子夜出神地說:“畢竟,我隻是想回去,遠遠地看她一眼……隻要一眼就夠了。”
王子夜端詳項語嫣,抬起手,仿佛希望覆在項語嫣的臉龐,喃喃道:“第一眼看見你那天,就讓我想起了阿瑤,我……”
“……隻可惜,千年之後,滄海桑田,早已物是人非了。”
陳星敏銳地從王子夜的話裡,驀然察覺到了彆樣的意味。回想起張留在北方留下的那段記憶,其中提及,項語嫣在小時候,便飲下了王子夜提供的一滴魔神血……這意味著什麼?項述的母親還小時,王子夜就見過她了?
因為她是不動如山的傳人麼?陳星不敢細想,畢竟這關乎到項述的家事。
“但你還有機會,”謝安終於開口道,“若願意告訴我們蚩尤的布置,以及有何機會,我們便……”
說著,眾人望向陳星,這也是先前他們商量好的。他們寧願將王子夜徹底淨化,也不想將他埋在卡羅刹中以作懲罰,讓他永生永世地受苦事小,萬一來日哪一天又有人不小心把他挖了出來,為禍人間事大。
對付這等家夥,唯有一了百了,才是解決問題最關鍵的一點。
陳星道:“我便淨化你,送你前往輪回。”
王子夜卻說:“我甘願領責,這沒有什麼好交換的。可我也再沒有什麼辦法能提供給你們了……自從兵主猜測到定海珠碎裂、萬法複生之後,便已開始疑心於我。”
“我不再像從前一般,”王子夜說,“為他謀策大小事宜,畢竟眾多蛛絲馬跡,已顯現出我曾失敗過一次。”
陳星也感覺到了,這一次打亂宿命,統統重來後,王子夜能做的事很明顯變少了,大多時候奔波於複活魃王,最後更孤注一擲,前來攻打驅魔司。
“他如今所倚仗的人又是誰?”項述皺眉道。
王子夜自若答道:“他不再相信曾是人族的我們,改而將二魂的力量沒入地脈之中。如今他的神識化作觸角,已與天地脈同為一體,隻是需要怨氣,大量的怨氣,方能控製這人間。當然,怨氣總是會有的,他可以等。”
陳星想起在海上時,自己與項述碰上蚩尤的一刻,以及卡羅刹山中、王子夜強攻驅魔司時,蚩尤都在天地間現身過。
“那就更難打了……”陳星皺眉道。
王子夜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不過呢,他也不是全無弱點……畢竟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找到第三魂。在缺失魔種的前提下複活,不過是下策,發揮不了他的完整力量……當然,這第三魂,連我也不知道躲藏在何處,據說被一隻大妖怪帶走了。”
陳星自然知道,孔宣藏身於夢裡,但他沒有說出口。
“淨化他罷。”項述說。
陳星點了點頭,說:“從此天地間,就再也沒有你了。”
王子夜有點意外,沉默片刻,而後緩緩點頭。
眾驅魔師各收法術,站定,新垣平解去拘魂之束。
隻見王子夜帶著怨恨的第三魂一脫縛,便衝向自己的另兩魂去,然而陳星手中瞬間發出強光,千絲萬縷的光帶刹那纏住了他。
第三魂開始狂吼,陳星祭起符文,喝道:“破!”
轟然巨響,符文拍向王子夜的刹那,一道光海擴散而出,化作春光明媚的遠古大地。
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陳星看見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他是如此高大英俊,身上纏著殷商時的服飾,袒露肩背,頸佩金環,路過百花綻放的河畔。
一名蛇尾人身的女孩,正在眾多侍女的簇擁下於河畔沐浴,那模樣,竟是有幾分神似項語嫣!
“泗水。”溫徹的聲音道。
法陣周遭的所有人都看見了王子夜深藏在時光之中的悠久記憶。
“就在那兩棵樹附近,”項述朝陳星道,“記得麼?咱們還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