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距離,根據陳星判斷,大約是方圓一裡路程,那是苻堅所張開的魔神之力。
“你究竟是誰?”陳星一陣風般穿進了書房,朝苻堅說道。
苻堅正端坐於禦書房中,若不提前得知他已成為蚩尤臨時選中的肉身,陳星這麼看,他幾乎與平時的苻堅沒有太大區彆,唯一的變化隻是顯得更深沉了一點。
“你說呢?心燈執掌,”苻堅沉聲道,“你看我像誰?”
陳星皺眉道:“你想做什麼?”
苻堅的雙目複又緩慢恢複一片血紅,肆無忌憚地打量著陳星,說道:“你不是孤的造物,今日若明王與定光燃燈在此處,吾等說不得還有幾句話想說。你隻是一件物事,對吾而言,較之神州法寶,不能更尋常。你,又有多大的膽量,來質問魔神?”
聽到這話時,陳星便知道一定是蚩尤了,兵主的神識已控製住了苻堅,並將他當作寄體,但自己曾經看見的心臟,卻已消失了,心臟才是承載蚩尤兩魂的容器,它現在在哪兒?
陳星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但在蚩尤的注視下,他沒有再說下去。
“你想要心燈,是嗎?”陳星沉聲道,“那麼,為什麼現在不動手呢?”
苻堅冷笑道:“等著罷,不必太著急,小東西。”
此時,慕容垂叩門,推門而入。陳星轉頭,苻堅眼中血色一斂,複又恢複了那人間天子的模樣。
慕容垂開始回報行軍與輜重等事,陳星聽了一會兒,聽不出什麼機密,便從牆壁上穿過禦書房,心想這倒是很方便,直接就能穿牆了。
慕容衝正躺在寢殿中,滿地鎧甲散落,上身赤|裸,頭發散亂,發起了高燒,身上還帶著大戰後受的傷,一身血跡斑斑,白皙的胸膛與腹部,不少地方受了感染。
“爹……娘……”慕容衝說著囈語,喃喃道,“姐姐……”
“慕容衝!”陳星焦急道,“鳳凰兒!醒醒!”
慕容衝緊緊抿著唇,臉上血色全無,陳星生怕他也飲下了魔神血,想搖晃他,手掌卻穿過了他的身體。
“他感受不到。”王猛又在陳星背後,說道,“你忘了師父生前教的?”
陳星馬上轉身,注視王猛。
王猛又道:“生者有時、死者有界,我是死者,所以能與靈魂交談,想與慕容衝相會,不是沒有辦法,但至少現在,無論說什麼,他都不可能聽見。”
“你……”陳星想起上一次見王猛時的情形,那是在伊闕下鴻廬中,匆匆一麵,當時自己與驅魔師們還奪走了王猛手中的白虎幡。
而後,聽項述所言,他曾前往華山,奔赴陳星師門查探歲星之事時,也見上了王猛一麵。當時,蚩尤令王猛前來帶話,提出了他的交易,讓項述前往幻魔宮。那天他們見麵時,項述說了什麼?
“師兄?”陳星詫異道,“你……沒有被蚩尤控製?”
王猛在慕容衝榻畔坐下,轉頭注視陳星,說:“令我徹底失去神誌,成為像宇文辛一般的傀儡?這麼做了,誰去替大秦天王、北方共主出謀劃策,籌備這場戰爭呢。”
陳星當即鬆了口氣,說道:“太好了,你……你沒事。你還保留著清醒。”
王猛端詳陳星,想了想,說道:“較之最後見你那一麵,小師弟,你長大了許多,這話,我早就想說了。”
陳星一時百感交集,不禁悲從中來,想起了曾經在師門中學藝的日子。
“你為什麼……不離開?”陳星說,“你分明可以來找我們的,師兄!”
王猛坦然道:“大秦就是我的家,又去南方做什麼?我生前為報答苻堅知遇之恩,助他收複北方,數不清的同胞死於我手……如今想來,死後不得安生,乃是我一生之報,倒也尋常。”
陳星沉默不語,眉頭深鎖。王猛說:“在這裡說話、行事一定要非常當心,目前他的神識分散進了地脈,與神州同為一體。注意力有限,一時半會兒無暇顧及你我。但隻要開始發兵,恐怕他很快就會發現咱們密謀之事。”
“兵主為了向大臣們證明,我並非失去神誌的魃,一時半會兒想必不會完全煉化我,隻是你就未必了,很可能被他鎖起來。”
陳星說:“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苻堅還在,兵主並未完全控製他。”
王猛說:“蚩尤如今,隻有兩魂餘於世間,第三魂則不知所蹤,用你的聰明才智想想,師弟,附身到苻堅體內後,那餘下的第三魂,又是誰的?”
陳星刹那就懂了,蚩尤同化了苻堅,抑製住了他的天魂,即讓他的“自我”沉睡。其次則吞噬了地魂,獲得了苻堅生前所有的記憶。而第三魂,則全無保留地繼承了,曾經苻堅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也獲得了苻堅對慕容衝的愛!
“那他想必有點惱火,”陳星從這點上,仿佛窺見了蚩尤的某個弱點,“兵主從感情上而言,竟是成為了人。”
王猛點了點頭,陳星又不禁想起,項述告訴他的,上一次最後的時刻中,項述在幻魔宮中所發生的事情經過。這麼說來,蚩尤似乎也沒有騙項述,缺失第三魂的他,在吞噬了項述,將他的一切據為己有後,自然也獲得了項述對他的愛。
這感情無法摒棄,對一名魔神而言,是個不小的阻礙,但之於陳星而言,也正意味著,蚩尤哪怕獲得定海珠的強大力量,最後依然不會傷害他,某個意義上,他也算是項述,興許還會兌現曾經的諾言。
王猛說:“時間所餘無幾了,你們還有什麼計劃?我相信有謝安在,不可能想不到這是兵主的陷阱,除非你資源,否則不會被抓到此地。”
陳星說:“我事先確實全不知情,但我相信我的夥伴們。師兄,現在兵主想做什麼?”
“他需要怨氣。”王猛答道,“天羅扇被王亥帶走,落到你們手中,連同曾經搜集的怨氣一起被驅散。兵主渴望殺戮與死亡,百萬人的大戰一旦開啟,為他提供足夠的怨氣,他便能夠在戰場上成功煉化你,獲得你的心燈。”
陳星說:“可是他已經有軀殼了!”
“這對他而言,遠遠不夠。”王猛說道,繼而伸出手指,在陳星手背上一點,說,“而且,注意這個,你還沒發現麼?”
陳星下意識地抬起手,看見了左手無名指上,那枚散發著微光的指輪。
陳星:“這……”
王猛說:“我觀察了他好幾次,見他始終注意你的手上,卻沒有提及,想必不願你察覺。這枚指輪,對他而言,是不是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
陳星低頭,端詳手上的潮汐之輪,想起項述告訴他,三年前的最後一刻,定海珠碎裂後,他將珠中的戒指推到了陳星手上,但回到過往之後,陳星卻始終沒有發現過它。
而現如今,在靈魂狀態之下,它終於出現了。
“他為什麼不直接上手搶呢?”陳星問。
“眼下你已是鬼魂,”王子夜說,“他無法直接乾預你,隻有當他也釋出兩魂,彼此都在魂魄狀態下,方能搶奪。然則一旦蚩尤魂魄離體,便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他隻要吞噬你,便能同時獲得心燈與這枚指輪。”
“我不知道該怎麼用,”陳星皺眉道,“但這確實很重要。”
“所以。”王猛說,“你須得儘力保護好自己。”
“我已經隻剩下三魂七魄了,”陳星哭笑不得道,“連肉身都沒有,怎麼保護?我本想試著喚醒慕容衝……等!師兄,你有辦法,能讓他聽見我的聲音麼?”
王猛答道:“鬼魂要如何與生者相會,學了這麼久,連這都忘了?”說著以手指畫出一個符文。
陳星笑道:“托夢!”
王猛正要將符文按在陳星額上,陳星卻道:“師兄,你會願意幫我的,是不?”
王猛答道:“答應我,最後一定要從苻堅身上,將兵主驅逐出來。”
陳星一怔,王猛認真道:“哪怕要死,一代天子,也該死得堂堂正正。他一天是我的陛下,便永遠是我的陛下。”
說著,王猛在陳星額上一拍,靈魂狀態下的陳星霎時倒了下去,沒入慕容衝體內。
天地間下著大雪,慕容衝站在敕勒川下,沒有帳篷,亦沒有牧民,抬頭眺望白茫茫的陰山。
“慕容衝?!”陳星在雪地中喊道,“慕容衝!”
暗夜裡,陳星手中提著一盞燈,心燈又出現了,驅散了無邊無際的黑暗,而在他的身後,則是無邊無際盛開的桃花,隨著陳星一路跑來,桃花林不斷擴展,敕勒川的雪線則快速退後,形成春日與冬夜明顯的一道界限。
“陳星?”慕容衝轉頭,看見了陳星,說,“我……離死不遠了?這是夢?”
“是的,”陳星說,“我已經成了鬼魂,肉身卻沒有死,這不重要……我師兄用了托夢的法術,有幾句話想朝你說,你得醒來並回去,項述他們已經在集結軍隊,預備對抗苻堅了,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這很重要!”
慕容衝轉身,凝視陳星。陳星皺眉,思考片刻,朝他說:“為我找到那枚魔心的下落。”
慕容衝答道:“我……我儘量。就怕他不會再……”
陳星站在暖煦的陽光中,朝雪地裡的慕容衝認真道:“一定能,他對你的感情,始終沒有消失。”
慕容衝彆過頭去,帶著痛苦,點了點頭。
“回去吧,”陳星說,“快點醒來。”
陳星提起手上的燈,心燈刷然擴散,在燈光的力量之下,慕容衝的夢化作飛絮,紛紛破碎,慕容衝以手臂遮擋強光,身影一並化為飛揚的雪絮,被光風卷走,消失了。
陳星左右看看,收起心燈,自己的夢還在,得怎麼出去?
但就在這一刻,一名男子從夢境中走來,男人赤|裸半身,綠色繡金符的長裙拖地,赤腳走過桃花林,看著陳星。
“你……”陳星瞠目結舌,說,“你不就是那個……孔什麼來著?你怎麼會在這裡?!”
“孔宣。”
那男人正是曾經在夢境裡,於鑄劍台上匆匆一見的,封印了蚩尤第三魂的大妖怪,他皺眉道:“你的記性當真糟糕得可以。”
陳星:“你不是躲在夢裡麼?”
“這處不就是夢?”孔宣冷淡地說,“很奇怪?”
陳星說:“你從袁昆的夢……”
孔宣點頭,答道:“來到了你的夢中。”
陳星頓時緊張起來,說道:“你可得藏好了,蚩尤無論如何,都想找到你。”
“不礙事。”孔宣說,“決戰即將開始了?你們的神兵鑄成了沒有?”
陳星不知道項述那邊如何了,隻得搖搖頭。
孔宣又道:“絕不能讓他用怨氣來煉化你的心燈,這將是世間所剩下的最後火種,一旦心燈熄滅,什麼希望都沒有了。”
陳星點頭,說:“你也保護好自己。”
孔宣道:“我不能再躲了,你須得儘快回到你的身體裡,我將等待合適的時機,離開夢境,助你們一臂之力。記得,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害怕他,去罷。”
說著,孔宣扣起手指,在陳星額頭上一彈,陳星一聲大叫,被彈出了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