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晚上其實沒睡多久,中間睜過兩三次眼睛,看到的始終是一片漆黑,此刻室內有了光線,她翻身坐起。
看一眼時間,還不到六點。
佳寶下了床,輕手輕腳去衛生間洗漱,出來的時候施開開也醒了。
她讓施開開進去,她打開門走向隔壁,不知道林道行有沒有醒,她正猶豫著要不要敲門,忽然發現隔壁的房門漏著一條縫隙,她遲疑地叩了一下門板。
沒回應。
佳寶悄悄頂開縫隙,瞄向屋內。
顧浩不在,林道行一個人住,此刻他還躺在床上。
佳寶隻看了一眼,就要把門關上,屋裡突然傳出沙啞的一聲:“佳寶?”
佳寶重新把門推開,輕聲問:“嗯?你醒了?”
“嗯……”林道行快速搓了幾把臉,讓自己清醒,他翻身坐起,道,“等我一會兒,馬上。”
“現在還早。”佳寶道,“你睡覺怎麼不關門?”
林道行的嗓子還不能正常說話,進了衛生間,他的聲音就傳不出來了,他在床邊停下,回答佳寶:“給你留的門。”
說完才走進衛生間。
佳寶站在原地,沒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她的耳朵還是不自覺地熱了起來。
十幾分鐘後老寒和嚴嚴拿著食物聚到了佳寶她們的房間,老寒吃得很少,他儘量在保存住體力的情況下,留出更多的食物給嚴嚴。
林道行吃得比老寒還少,老寒特意瞄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佳寶,沒多說什麼。
佳寶看著林道行那點分量不可能夠吃,她把自己的分出一半給林道行。
林道行看了眼她遞過來的半個牛角包,笑了下,反手喂到她嘴裡,啞聲說:“吃你的。”
吃完早餐也不過才六點半,和昨天的時間差不多,幾人來到客廳,看眾人麵色,基本與昨天的兩異。
昨天的希望如果是篝火,今天的希望,就是岌岌可危的燭火。
老寒的精神也不太好,他扯著笑容說:“今天繼續找……”
“找什麼找。”秦霜唇色發白,低聲絕望道,“整個船都翻遍了,再找,還有用嗎?”
他們甚至還敲了磚塊和木板,研究過是否有空心。
其實船員們比他們都要了解這裡,此刻連這些船員都已經垂頭喪氣,不抱希望。
老寒歎氣,強迫自己振作:“現在雨也差不多停了,我們待會兒就去放煙。”
殷虹話很少,昨天一天,她說的話應該不超過十句,佳寶看得出她更加擔心巴布羅。
可是他們如今自身難保。
“我們現在應該在哪裡?”殷虹說了今天第一句話。
船員們搖頭,海浪太大,這兩天兩夜,遊艇早已不知被帶到了什麼地方,現在他們沒任何定位裝置可以查看。
秦霜咬牙切齒:“都是巴布羅!”
她音量低,隻有離她最近的黎婉茵聽見了,黎婉茵卻沒說什麼,因為她和秦霜想法一致。
船員們去甲板上放煙了,林道行幾人繼續去搜索昨天已經搜過的地方。
搜累了回來,依舊一無所獲。
朱老先生咳嗽得氣喘籲籲,朱筱尤照顧爺爺,一直守在老人家身邊。
朱老先生看了看這些喝著水,一臉疲憊的年輕人,又看了看外麵的天色。
又是半天過去,雨雖然停了,可依舊風急浪高,旅程還有四天半,四天半之後,也不知道外麵的人能不能及時發現他們這一行人的行蹤。
希望渺茫。
他拍了拍孫女的手,強撐著坐起來,望著老寒道:“舍先生,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老寒愣了下,放下礦泉水瓶道:“什麼事您說。”
“你的攝像機,還有電嗎?”朱老先生問。
“還有一點。”老寒道。
“能不能,幫我拍個片子?”
老寒朝林道行看了眼,沒懂朱老先生的用意。
林道行同樣不解。
“不耽誤你們多少時間。”朱老先生懇求,“五分鐘就夠了。”
老寒站了起來:“行,那您稍等。”
攝像機早被他裝包帶回了房間,老寒去了一趟客房,拎著包回來,拿出攝像機架好,問:“您要拍什麼?”
朱老先生沒馬上回答,他顫顫巍巍地扶著孫女的手起來,道:“你們拍電視的這個,比手機好,就算浸了水,視頻應該也能保留吧?”
“不一定……不過內存卡防水比手機好一點。”老寒回答。
“那就好。”朱老先生對孫女說,“筱尤,幫我拿把椅子過來。”
朱筱尤不解。
“去吧。”
朱筱尤鬆開爺爺,拖著一把椅子回來。
朱老先生坐了下來,正對著鏡頭,問:“這就錄上了嗎?”
“我還沒打開,現在開始?”老寒問。
“現在開始。”朱老先生說。
老寒打開攝像機。
“咳咳……”朱老先生從沒在現實生活中見過這玩意兒,他適應了一下,才開口:
“我現在在大海上,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以防萬一,我有幾點事情要跟你們說。孩子們,首先不要難過。”
所有人都怔了怔,朱老先生竟然在錄臨終遺言。
“我活到這把歲數,吃過苦,也享過福,幾十年前我送走了我的父母,我也曾經白發人送黑發人,我什麼事都經曆過了,現在我一身都是毛病,其實也活夠了,所以你們千萬不要難過。”
朱筱尤捂住嘴:“爺爺……”
“楠楠他爸媽,你們的心思都在各自的家裡,我也從來不怪你們,我就希望你們還能記得楠楠的生祭和死祭,至少在那兩天,能像個為人父母的樣。
筱尤她爸媽,你們兩個向來孝順,但你們對筱尤太嚴厲,望子成龍是每個父母的願望,可孩子有孩子的想法,你們不能什麼都自作主張替她安排。
咳咳咳,我如果走了,也算壽終正寢,你們的媽媽比我小五歲,她還能多活好幾年,你們要好好待她……”
朱老太太忍著眼淚道:“你這個死老頭子發什麼瘋!”
眾人看著朱老先生對著鏡頭,聲音滄桑地叮囑著家中晚輩,他們全都說不出話來,仿佛路的儘頭已經近在咫尺,他們也看見了自己的明天。
活著的時候總是不珍惜,到了(liao)才發覺還有太多的話沒對人間說。
朱老先生講完了,他的孫女和老伴已經泣不成聲。
老寒正要關閉攝像機,忽然被人叫住——
“等等,我也想錄。”
施開開離開座位,抹了一下眼淚,坐到了鏡頭前。
她做了幾下深呼吸,然後表情沉靜地開口:“李雨珊,你知道我有多討厭你嗎?如果我這次不能回去了,你記著,我就在天堂盯著你,你要是敢對我爸不好,敢對我奶奶不好,我隨時給你一個詛咒!”
老寒問後麵:“李雨珊是誰?”
佳寶聲音沙啞地說:“開開的繼母。”
施開開從平靜到義憤填膺,最後聲音變得哽咽,佳寶聽不下去,她一聲不響地離開了客廳。
林道行一直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想了想,他也從座位起身,悄然離開。
淋過雨的甲板還是濕漉漉的,吊床一擠,水嘩嘩地流一地。
佳寶又擠了兩下,不管濕不濕,她直接坐了上去。
林道行從樓梯上來的時候,聽見了熟悉的歌聲,坐在吊床上的佳寶正慢悠悠地晃著腿。
“上次就想問你,這是什麼歌?”林道行朝她走去,“飯店裡也放,你的手機鈴聲也是這個。”
佳寶收了音,頓了頓,她晃著腿回答:“夏天的歌。”
“歌名就叫夏天的歌?”
佳寶搖頭:“這首歌,隻有夏天才會在飯店裡放。一個季節隻放一首歌。”
“挺有意思。”林道行說。
佳寶問:“他們都在錄那個嗎?”
林道行:“不知道。”
佳寶:“你想錄嗎?”
“你呢?”
佳寶搖頭:“不想。”頓了頓,她道,“我不想死,至少不想跟萬坤他們一起死。”
林道行摸摸她的頭:“你死不了。”
佳寶猜他又要拿昨晚那套話來對付她,她先下手為強:“我知道,我不餓不渴不暈還有力氣,死不了。”
林道行忍俊不禁。
佳寶也笑了。
佳寶依舊晃著腿,她低頭問:“你說,萬坤他們會被判死刑嗎?”
林道行想了想,回答:“萬坤殺了吳慧,他很大幾率會被判死刑,但羅勇勤和範麗娜……”
佳寶也想得到,因為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他們要對星海號上的那幾層遊客的死亡負責。
重判可以,但死刑太難。
“我想過一個問題。”佳寶說。
“嗯?”
“殷虹說齊嘉俊很尊敬你,你說齊嘉俊為什麼不先把這件事告訴你呢?如果是你,你一定能有辦法對付萬坤他們。”
林道行沉默片刻,道:“他應該原本打算告訴我。”
佳寶的腿不晃了,她看著林道行。
“但是被朱楠製止了。”林道行說。
他們那次下班前,齊嘉俊顯然有話同他講,但朱楠拉住了齊嘉俊,林道行當初並不在意,如今想來,他大概能猜到那三人的心思。
齊嘉俊全心全意信任他,所以想把發現告訴他,但朱楠不是。
朱楠這人,也許是從小缺少父母之愛,他對人總是保有一種距離,戒備心也比另外兩人重。如果萬坤這種領導有問題,那麼林道行這類萬坤手下的人,說不定也有問題。
至於馮書平——
林道行看向佳寶,慢慢說道:“你哥哥在臨走之前,問過我幾句話,我當時沒有放進心裡,現在我才想起來,他問的是什麼。”
“是……什麼?”佳寶問。
“我曾經跟他們說過一番話。”
那天馮書平對他說:“師父,我一直知道新聞是政府的喉舌,但你也說過,新聞也是老百姓的喉舌。你說觀眾有權了解事實背後的深意,是嗎?你還說,新聞工作者有時候就像警察,我們查尋真相,還原事實,但我們會比警察多做一件事,那就是我們會在鏡頭前,把真相公之於眾,是嗎?
你說過,我們做的所有工作,永遠都不會沒有意義,是嗎?”
“是。”
“我說的,是‘是’。”林道行對佳寶說。
佳寶含著淚:“是……”
林道行垂眸看著她,“他們可能就是聽了我的話,所以去做了有意義的事。”
佳寶手背抵住嘴。
“佳寶……”林道行輕輕地叫她。
她會怪他嗎?
林道行聲音放地更加輕:“佳寶……”
“鈴——”
林道行一愣,佳寶抬頭。
佳寶還含著眼淚,她啞聲問:“什麼聲音?”
“鈴聲……”林道行說。
像是被悶在什麼地方。
佳寶跳下吊床,轉頭四顧,“哪裡來的?”
林道行抬了下手,讓佳寶安靜,這聲音近在咫尺。
兩人屏住呼吸,圍著吊床找了一圈,最後看向吊床支架,他們不敢置信地對視了一眼。
林道行立刻說:“來!”
佳寶跟著他,繞到支架一邊。
支架頂部的螺帽可以打開,林道行個子高,他轉開了螺帽,佳寶一直墊著腳看。
“空心的。”林道行說。
他手大,根本伸不進去,鈴聲卻愈發清晰,佳寶激動地說:“我來!”
林道行讓出位置。
佳寶個頭小,她伸長了手也夠不著,來不及去搬凳子了,林道行掐著她的腰肢,將她一把托起。
佳寶趕緊伸手進去,她小心試探,緊張地心臟都快要蹦出來。
“慢慢來。”林道行叮囑。
“嗯。”佳寶繼續往裡伸了點,終於摸到了一角,似乎是一塊布料。
她往上抽,發現布料卡得很緊,她大著膽子加了點力道,嗖一下,整塊東西全都出來了。
是一塊巾布,把什麼東西包紮地嚴嚴實實,鈴聲就從這裡麵傳出來。
佳寶打開結,終於露出了裡麵的東西——
“電話!還有信號彈!”林道行看向佳寶,驚喜地說。
***
衝鋒舟在海麵搖搖欲墜,舟上的人冷得嘴唇發白,哆嗦不止。
顧浩抱著自己躺在那兒,範麗娜不停摸著兒子的額頭,兒子額頭滾燙,她心急如焚。
“巴布羅,巴布羅,我兒子病了,我求你想想辦法,我把我的命給你,我求你救救我的兒子!”
巴布羅臉上的血漬早已被雨水衝刷乾淨,他又餓又渴,為了保存體力,他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範麗娜話音一落,他忽然站了起來。
“啊——”衝鋒舟搖晃,範麗娜緊張地扒住船身。
“這裡有人——”巴布羅大聲對著遠處船隻吼道。
***
“嗖——”
一枚信號彈,從遊艇發射升空,絢麗的光芒像煙花一樣奪目,佳寶從沒見過這種直衝天際的色彩。
林道行掛斷電話,一把將人摟進懷裡。
佳寶笑著把眼淚擦在他胸口。
樓梯上噔噔噔,不一會兒眾人都跑了上來。
“救援?!救援到了?信號發上去了?”船員們嘰嘰喳喳地問。
林道行把佳寶鬆開,卻仍死死握著她的手,他回答眾人:“對,信號彈發出去了,這是衛星電話。”
眾人瘋了一般狂歡呼喊,他們不敢置信,喜極而泣,這是真正的劫後餘生!
甲板快被眾人震破,過了很久,大家終於冷靜下來,紛紛下樓等待救援。
誰都不想再回客廳,他們就守在甲板上,一直眺望著遠處。
海浪依舊翻滾,佳寶把外套衣領收緊,搓著自己的手臂,林道行緊緊摟著她,把溫度傳遞給對方,迎著海風,他們渴盼地望著天空和海洋。
不知過了多久,螺旋槳的聲音逐漸清晰放大,大夥兒跳了起來:“這裡——這裡——”
佳寶拚命朝天空招手。
直升機沒降下繩索,喊話讓他們稍等,軍艦已經駛向這裡。
佳寶緊緊抱住林道行,燦爛地朝著他笑,林道行忍不住親了一下她的鼻尖。
遠處軍艦朝這裡駛來,眾人急切地等待著,突然一聲尖叫破空而出。
“爺爺——”
佳寶和林道行回頭望向船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幾人互相看了看,立刻朝裡麵走去。
“爺爺——爺爺——”
一入內,林道行立刻把佳寶扣進懷裡,不讓她看。
施開開也尖叫一聲,下意識地捂住了嚴嚴的眼睛。
佳寶把頭掙出來。
“彆看!”林道行說。
“我看見了。”佳寶臉色發白,轉頭看向血泊。
朱老先生手一鬆,滴著血的尖刀咣當墜地。
“我這身體,怕是熬不了多久。我看不到法律製裁他們,我死不瞑目。對不起……對不起……你們都是好孩子,對不起……”
他腳邊的地上,萬坤和羅勇勤躺在血泊中,不省人事,不知生死。
朱老先生顫顫巍巍地走出客廳,望向抵達的軍艦,顫抖著聲音,說——
“審判,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