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鳳惜要帶葉爭流去參加的婚禮,主人公分彆是梁國公主和鶴鳴山掌門。
一國公主下嫁一派村夫,聽起來仿佛很不搭調。
但這個世界具有“卡牌”這種特殊的力量體係,一個足夠強大的卡者,自己就能抗衡一支精兵。
換而言之,把公主嫁給某個江湖門派的舉動,其實就是明晃晃的聯姻。
強大的卡者不但吃的比軍隊少、行動起來比軍隊容易隱藏、而且還方便攜帶(?)。除此之外,一個門派裡總會有些本領高強的弟子,可以分派給皇家使用。
一言以蔽之,這就相當於把公主嫁給了將軍,而且將軍本人還是多功能的那種。
鶴鳴山號稱是一個門派,實際上整個山脈長貫西北,占地千頃,豐饒富足,自成一體。
山門裡除了長老、弟子之外,更有尋常百姓定居。凡是被鶴鳴山納入山門的百姓,甚至不必給梁國納稅。
掌門人在當地與土皇帝無異。
對於這門婚事,誰聽了都會說一句“門當戶對”。
解鳳惜閒閒收起桌上的地圖卷軸,見案幾對麵的葉爭流猶自發怔,便把彩寶的綠玉煙槍在桌角一磕。
升騰而上的冷煙像是麵膜一樣,精準地糊了葉爭流一臉。
葉爭流:“唔?!咳咳咳……”
等葉爭流揮手趕開眼前的煙氣,解鳳惜便有些好奇地朝她傾身:“你在想什麼?”
葉爭流抬眼看著解鳳惜,毫不偽飾地爽快承認:“我在想,‘世家’和‘門派’之間有區彆嗎?”
按照解鳳惜剛剛說的,鶴鳴山已經有了完善的武裝係統——和世家擁兵自重無異。
有了在此地定居的百姓——和世家隱匿白冊截留的婢仆無異。
還有了山脈的天險,和成熟的對外防禦建築——和世家的塢堡無異。
除此之外,世家內部又不是沒有卡者——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高門家主本身就是出名的卡者。
同樣是占地為王,也同樣是近乎自治,門派和世家哪有什麼鮮明的區彆?
解鳳惜琢磨了一會兒這個問題,覺得葉爭流的思路很有趣。
他想了想,給了葉爭流一個非常接地氣的答案。
“百姓往往會選擇世家,因為世家能夠接管世俗。而卡者大多喜歡投奔門派,因為門派終究以卡者為主。”
他這麼說,葉爭流就聽懂了。門派裡雖然危險性武器多,但是辦事的公務員少啊。
卡者總得吃飯,吃飯就要種地,種地就要養人,養人就要管事……
世家內部的卡者,世家可以自己消化,所以外麵門派裡的卡者,多半都是平民出身。
按照這個世界對於知識的壟斷程度,他們連字都未必認得,哪裡來的管事能力!
記在門派名下的百姓,就和上了《爸爸去哪兒》的小孩兒一樣。
——爸爸帶娃,不死就行。
所以世家和門派確實是有區彆的。
……門派裡的文盲比較多。
解鳳惜撫掌歎息。
“有時一個出眾的卡者,就足以建立一個聞名的門派。但是一個世家的形成,往往需要數百年、乃至上千年的積蘊不可。”
說到這裡,解鳳惜不由得停頓一下。
如果他沒看錯的話……葉爭流臉上現在隱隱露出的……是嘲弄之色?
解鳳惜饒有興趣地問道:“你似乎有話想說?”
葉爭流放平了嘴角,淡淡道:“沒有,我隻是對世家沒有那麼崇敬,畢竟早晚都要倒閉的。”
“倒閉”這個詞還是很好領會的,解鳳惜登時啞然失笑。
“你這個說法倒新鮮,千年的士族,我還是第一次聽人說它會‘倒閉’。”
葉爭流暗暗想道,那你可是聽說的少了。
那些五胡亂華、衣冠南渡、門閥衰敗的舊故事,最終都成為了曆史中的一粒塵埃。
曆史的道路,終究是螺旋上升的。
當然,對於葉爭流本人而言,她對這片大陸的世家大族不感冒的原因十分簡單。
——這些人不把百姓的命當命。
君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這是個相當樸素的道德原則,放到哪朝哪代都天然適用。
她感受過第一時間抗震救災的政府,也見識過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保護民眾,用沾滿泥濘的雙手搭橋,把百姓從洪水裡接力遞出的軍隊。
所以要讓她相信世家天生貴血,那可真是比登天還難。
解鳳惜追問道:“你覺得,世家不會持續下去?”
葉爭流想了想,用比較符合當前曆史發展的情況舉了個例子。
“倘若有某個強大門派的掌門人,其的卡力舉世難敵……那麼隻需一夜突襲,屠儘一族世家,耐其若何?”
聽到這個有些孩子氣的說法,解鳳惜不由莞爾:“那這片土地上的百姓,他又要怎麼治理?”
葉爭流眼都不眨地說道:“能在這裡落腳,就在這裡落腳。倘若不能,那搶夠了金銀財寶,就能帶回他的山門啊!”
解鳳惜緩緩眯起雙眼:“唇亡齒寒,臨近的門閥必然不會袖手旁觀……”
葉爭流十分坦然:“這人不傻,自然會挑一個他們自己打成一團的好時候。世家之間一直都在掐架,除了不用鋤頭,姿態也未必比農夫好看。”
“……”解鳳惜臉上已經殊無笑意:“你可知一族封地上,到底有多少的人?一場大亂,倘若攪鬨農時,或者遇上天災,又該如何?”
“一處封地,大概隻有幾十萬人。”葉爭流平平淡淡地說道:“就地招攬數千壯丁,發給他們兵戈鐵器,編進麾下,用民打民。要是誤了農時,糧儲不夠,那就拿人做糧,一路上橫掃過其他封地,都按照這個待遇辦。”
葉爭流非常無恥地一攤手,光明正大地說道:“講道理沒用,師父。這人沒讀過書,這人沒文化,這人不是世家出身,其蠻夷也*。”
換句話說,打破這一切的人,不會懂得高門中那些默許的、花裡胡哨的規則。
如果說,士族間玩弄的精致政鬥是大富翁遊戲,那提起屠刀的人玩的就是無敵破壞王。
雙方的遊戲都不在一個維度上,不會真的有人指望拿什麼“平衡”、“權術”來打動對麵吧。
解鳳惜的眼中不複慣有的戲謔,語氣也不再輕忽。
“……天下的高門聽到這個消息必然驚怒,刺殺和討伐會接踵而來。即使按照你說的做,也隻是滅亡了某個姓氏,而不能將所有貴姓趕儘殺絕。”
葉爭流仰頭大笑:“師父,倘若這樣,天下就顧不上討伐他了!此地有他揭竿而起,彆處也會有其他門派有樣學樣。
您信嗎,世間隻要有一個這樣的人,西北便會大亂,有兩個這種人,南海也不能保住。再有十個、百個如此存在,我說整篇大陸陷入戰火之中,也絕非虛言。千年的世家固然難以維護,但要想破壞還不簡單?”
到時候,僵持百年的格局會再次被打破,混亂之中,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縱使天下之大,恐怕也找不到一處可以安身的淨土。
解鳳惜沉吟良久,才緩緩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即使如此,最終也會有一些門閥得以保留、有一些世家成為王族,還有一些門派成為新的世家,這談不上滅絕。”
“對。”葉爭流爽快地點頭讚同:“世家確實不會因此滅絕。”
“但一來二去之間,人們會發現一個秘密。”
葉爭流並沒有點名那個秘密的內容,然而解鳳惜卻凝重地放下了茶盞。
見到他的表現,葉爭流便知道,解鳳惜已經領悟到那個秘密究竟是什麼了。
——原來即使是世家,橫死時鮮血也依舊是紅的。假如把知識灌輸給普通的人,那麼他們一樣能夠治理國家。
若要支持一個政權的存在,意圖維持一個國度的運轉,原來並不是非得貴血不可。
千百年來,這個秘密一直被高門隱匿。
寒門子弟永無出頭之日,即使有人覺醒卡牌天賦,也不過成為了一群遷往門派的武夫。
什麼天海城的四大家族、趙國的柳氏、中山的王家……謊言重複一千遍就成為真實,最後甚至洗腦洗到那些王孫公子自己都信了。
就像是馬登元見了葉爭流第一麵,就問她的葉姓有沒有來曆。等發現了葉爭流出身平凡,就乾脆都不愛理她一樣。
他們是真的相信自己天生高貴。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謊言終究會被戳穿的。
解鳳惜的雙眼一轉不轉地看著葉爭流,不知為何,語氣裡竟然帶著一分悠長的感慨。
“你當真對門閥沒有一點敬畏。”
葉爭流微笑道:“是,我當真對門閥沒有一點敬畏。”
解鳳惜一字一頓地問道:“你剛剛所說的,是你將來想做的事?”
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問題。即使以解鳳惜的自在不羈,都很難瀝儘這個問題裡隱藏的殺意。
然而,構想了所有一切的葉爭流卻仍舊安然端坐。
她的語氣甚至近乎於不忍:“師父,我隻是在闡述世家必然會經曆的命運。”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上輩子,拿著刀的是胡人。
而這輩子,拿著刀的人卻可能是卡者。
而且,這個世界還有邪.神存在。以殺戮為供奉的邪.神,想必會很希望看到這樣的動蕩吧?
所以,無論是什麼人握住了這把刀,鋒利而寒涼的利刃,其實都已經無聲地架在了各位世家的脖子上。
那把刀隨時都可能落下,或許是今年,或許是明年,也或許在十年以後。
解鳳惜想了又想,最後說道:“我還有一個問題。”
“師父請問。”
“你和我東拉西扯說了這麼多……”解鳳惜一雙鳳目危險地眯起:“真的不是因為你不想去參加那個婚禮?”
葉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