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歲月流轉,匆匆又過了不知多少光陰。
葉爭流一邊在旁邊看著這兩個人的相處,一邊在心底掐指默算。
據之前天香公主所說,雲渺之曾經在梁國皇宮住過三年。她們兩個人結識用了一年,熟絡又用了半年,如此一來二去,三年時間已經快要滿了。
儘管沒有任何證據,但葉爭流心裡隱隱有種預感:在這相處的三年即將結束的時候,這兩人之間必然發生了什麼事。
若不是這樣,這個活動任務或許不會如此奇詭,消息靈通如破軍,也不會對天香公主和雲渺之的交情一無所知。
天香公主的記憶還在穩步推進,葉爭流把她們兩人的相處都看在眼底,日子一天天就和水波一樣平靜無瀾。
直到某一日……
天香公主遇到了刺殺。
按理來說,刺客無論是來刺殺梁王,還是來刺殺天香的皇兄,都遠比刺殺天香合理的多。
她一個從來不曾踏出宮門一步的閨閣少女,既無政治背景,也無象征意義,不知刺客怎會選中她下手。
那刺客身形纖細靈巧,兼以“柔軟”二字,仿佛是個女子。
而且不知為何,葉爭流還覺得這人有點眼熟,或許是曾經在某處見過。
意識到這一點後,葉爭流大為詫異:莫非,這是哪個曾經幫助天香公主鍛煉卡牌技能的姑娘?
亦或者,是她曾在鶴鳴山上遇到過的侍從?
這一場刺殺,讓葉爭流徹底見識了天香公主的實力。
正如同她所猜測的那樣,天香公主並無攻擊性的卡牌。
如果按照那套“控製、攻擊、防禦、生活、輔助”的卡牌分類方式來看,那天香公主的卡牌,必然是控製無疑。
她的一顰一笑能令對手惑亂心神,一次腰肢的轉動能讓刺客如墜夢中。
她的美麗可以令人失魂落魄,然而天香公主縱有千般手段,卻並無一種可以為對手帶來直接的傷害。
葉爭流試著抓了那刺客兩把,刺客卻像是完全感覺不到一般。
這裡畢竟是天香公主的記憶,在她的記憶裡,當年既然沒有葉爭流這個人,就絕不會有葉爭流出手搭救她的事情。
但,雖然沒有葉爭流,卻也可以有彆人。
一柄寒劍仿佛是從天外而來,擦著刺客的手臂,狠狠留下一道見骨的傷痕。
來者白衣勝雪,氣息皎皎。雲渺之臉色冰冷得可怕,一人一劍橫於天香公主身前。
“把命留下。”她冷厲地說道。
刺客見此,便桀桀怪笑起來,聲音尖利刺耳,底色粗嘎,其間還帶著一股奇怪的嘶嘶聲。
葉爭流才聽到他的笑聲,就不由得修改了自己一開始的看法:這人絕無可能是個女人,反倒很容易是個太監。
正當她胡亂猜測之際,那刺客便反折手臂,以一種人的胳膊肘本不能做到的程角度,解開了腦後那張蒙著自己臉麵頭發的黑色長巾。
長巾從刺客麵孔上跌落,葉爭流猛然站起,“啊”地一下,失聲輕叫出來。
怪不得她竟然看此人眼熟!
原來和身形無關,隻與與姿態掛鉤。
——這刺客生就滿頭蛇發,每一根蛇發的雙眼都猩紅如血。那些小蛇在他的腦袋上火焰般緊繃著身體扭動上揚,幾千顆鮮紅含怨的眼睛,同時望向天香公主的方向。
這個殺手,他竟然是一位嫉妒之神的信徒!
嫉妒之神!祂竟然出現得這麼早!
原來在許久以前,祂便已經露出了自己蠢蠢欲動的爪牙。
直到此時,三年之前的迎娶,三年之後的下嫁,所有的事情都零散地在葉爭流心裡穿上了一條線。
天香公主下嫁韓峻,本是為了搭救雲渺之。
可她又怎麼能想到,韓峻早就成了嫉妒之神的走狗。隻怕連和天香公主的親事雲雲,都是為她準備好的陷阱。
而雲渺之……她在嫁給韓峻的時候,知道這個人乃是邪神信徒嗎?
嫉妒之神布下的這這一局,究竟是從何時而始?祂是為了得到天香公主,才從雲渺之下手,還是因為這次刺殺,雲渺之才和嫉妒產生了交集?
還有,為什麼嫉妒之神始終不肯放過天香。
僅僅因為她長得美嗎?
亦或是……
恍然之間,解鳳惜曾經說過的某一句話,在葉爭流的心頭靈光一現。
他說:“隻有身懷‘獨卡’的卡者,才能成神。”
獨卡,也就是卡者明明已經有了足以覺醒第二張、第三張卡牌的卡力,但卻依舊隻有一張卡。
而這一張卡,還能夠不斷往下覺醒技能。
天香公主會不會……原本是有機會成神的?!
紛亂的思緒湧上葉爭流心頭,讓她一時之間理不清頭緒。
而此時此刻,場中的事態卻也奔湧不息。
那蛇麵的嫉妒信徒嘶嘶而笑。他對雲渺之說道:“原來是雲家的小崽子。你來管我神的閒事,你父親知道嗎?”
雲渺之冷冷道:“我沒有父親。”
“越是被命運和神明偏愛的人,就越是下賤矯情。”那信徒惡狠狠地說道:“滾開,滾開,你不是我神這一次的目標!”
聽聞此言,雲渺之神色漠然,毫無退卻之意。
從她的眼神看,雲渺之顯然已經知道了來者的底細,也知道阻攔這個刺客,便是公然與一位邪神為敵。
然而她的劍鋒依舊穩穩地握在手裡,不曾有一刻的遲疑。
麵對殺手的威脅,雲渺之同樣以最後通牒相對:“腳尖再動半步,你今日必死無疑。”
“……”
像是為了估量場內的形式,刺客忌憚地看了雲渺之一眼,又惡狠狠地用成千上百顆猩紅眼睛,隔空“剮”了一眼天香。
過了好一會兒,像是明白自己再無得手希望,殺手怨毒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整個人慢慢朝著身後磨蹭而去。
幾乎在他身影移動的同時,雲渺之的劍便逼近了此人的頸側。
兩人瞬間戰成一團,殺手頭上數千條蛇發劍拔弩張,嘶嘶作響,他淒厲叫道:“雲渺之!”
雲渺之冷冷道:“我說了,再動半步,你束手就死。”
“往後退,也算。”
殺手狂亂地咆哮起來,突然之間,他的麵孔如同蠟像一樣可怖地融化了。鼻子幾乎宛如液體一般,紅黃交雜地潺潺流下。
不過轉瞬之間,這殺手便生出一張扁平的蛇臉,上下顎如蛇吻般大大裂開的同時,露出的那條暗粉色舌頭已然有了分叉!
他再次張開嘴巴,從喉嚨裡擠出的聲音,無論是氣勢還是語氣,便和之前截然不同。
“雲家小崽子……”
葉爭流才一聽這個聲音,便感覺自己的腦漿一陣刺痛。
“你要代表你父,與我為敵嗎?”
雲渺之動作頓住,她站在原地,臉上的寒毛根根立起,額頭緩緩凝出幾滴冷汗。
“我沒有父親。”她低聲重複道。
“但那個人曾經教給我一件事,我始終銘記在心——”
話音未落,雲渺之飛身而起,朝著已然變化了形態的殺手挺劍直刺!
一瞬間裡,暴漲的銳利劍氣如江潮白練,完全壓過了千百條蛇發渙散出的喑喑血光。
雲渺之素白的發帶都被她周身湧起的劍罡生生漲斷,那一刻,她腦後千萬青絲飛揚而起,氣勢竟然不弱於眼前的神明。
“——‘如果遇到嫉妒,便寸土不能許讓。因為嫉妒是一灘永遠不知休止的惡泥,如果要磨滅祂的念頭,唯一的方法,就是殺到祂怕。’”
神降如何?嫉妒親臨又怎樣?
劍者一劍在手,天下便無所畏懼。
今日雲渺之既然在此,天香公主就不會折損分毫。
因為……
“我願為她拔劍。”
——劍者隻為“我願”而拔劍。
——趙玉濃,正是雲渺之的“我願”。
……
那場惡戰的結果,葉爭流無緣得見。
因為天香公主在劍氣和神之惡中短暫地昏迷了過去。
等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就隻剩下滿園散落的蛇屍,以及身上白衣已經變為暗黑血衣的雲渺之。
雲渺之以劍拄地,臉色蒼白如紙,連眼神都快要恍惚了,卻依舊堅持地說道:“讓祂逃了。這次未殺,恐怕還有下次。”
“渺之,你、你快彆說了……”天香公主扶著她在原地坐下,小公主提著自己的裙角朝花園外奔跑,一路上越過許多侍衛一動不動的屍身。
幸好園中的血腥氣和戰鬥的動靜引來了眾人查看,卡者醫師及時出麵,保住了雲渺之性命。
畫麵再一轉,便是雲渺之躺在床上養傷的樣子。
天香公主小心地挽起雲渺之的衣袖。
嫉妒之神長著一頭蛇發,招式裡也多有劇毒。雲渺之的一條胳膊皮開肉綻,連隱隱露出的骨頭都微微地發黑。
天香公主才看一眼,豆大的眼淚就忍不住劈裡啪啦地落下來。
她帶著哭腔問道:“渺之,你要是實在疼,就哭出來吧。我,我不會笑你的。”
雲渺之閉著眼睛,右手掌心下仍然壓著她的佩劍。她連眼睛也沒有力氣睜開,然而字句依舊聲聲傲然。
“劍者沒有眼淚,眼淚是弱者的特權。”
天香公主猛吸了一下鼻子,整個人都僵住了。
“……不是指你。”雲渺之低聲道:“我趕到之前,你周旋得很好。”
葉爭流站在雲渺之的床邊,目光緊鎖在天香公主的麵龐上。望著公主複雜的臉色,她心裡緩緩升起一股不太妙的預感。
以她非酋多年的經驗來看,這種不妙的預感多半都會成真的。
要是有可能,葉爭流真想推雲渺之一把,讓她好好看清天香公主此時的表情。
恍然之間,葉爭流又想起了雲層後露出的那條巨蟒的影子。
……當初,在雲渺之說“隻有好看是不行的”的時候,天香公主眼中浮現出的神色,便與現今頗為類似。
可惜雲渺之是個與向烽一脈同承的鐵憨憨。
她不但一點沒有察覺氣氛不對,反而卡在這個關鍵的節點上,又拋出了一個驚天的消息。
“我要走了。”
天香公主受驚般睜大雙眼,一下子無聲地攥緊了自己的手帕。
“你要回寒劍宮嗎?”停頓了一下,她格外地強調道:“還帶著傷?”
“再過一陣。”雲渺之輕聲道:“我來此時,已經和你父親說過。我隻在梁國借住三年。”
天香公主雪白貝齒緊抵下唇,她顯然已經預見到了不可避免的分彆,卻仍極力勸說道:“如果隻是因為父皇,那我去和他說,讓你繼續住在梁宮……”
雲渺之搖了搖頭。
“我必須走。”
麵對天香公主,她已經很少再用這種斬釘截鐵,不容商量的語氣說話。
但倘若她用了這種語氣,那事情便會板上釘釘的落定了。
隻是從前,她隻會用這樣的語氣說“我必須練劍”、“我必須更強”……而不是用刀鋒一般的口吻,冷酷地預言著不久之後的離開。
天香公主星光般的瞳仁黯淡下來。
她不是那種刁蠻不講理的性格,聽到雲渺之這樣講,她也隻能緩緩垂下自己的睫毛,良久以後,慢慢地應了一聲:“好。”
公主走到一邊,生疏地在水盆裡擰帕子,一邊搓洗手帕,一邊啪嗒啪嗒地掉著眼淚。
葉爭流眼看這一節馬上都要揭過去了,不想雲渺之竟然又一次開口。
在聽清雲渺之說些什麼的時候,葉爭流真是恨不得衝上去捂住雲渺之的嘴。
雲渺之說:“我走以後,你不要找我。”
天香公主整個人都僵住了,她背對著雲渺之,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來。公主兩片總是上翹的朱唇,此時已經緊緊地抿成一條線:“為什麼?”
“很危險。”雲渺之坦誠道:“嫉妒之神從不輕易放過獵物……你很危險。”
天香公主瞪大眼睛,像是想要試圖勸服雲渺之:“可如果我找到你,我就不危險了!”
雲渺之仍然搖頭:“不要找我。”
“你不怕嫉妒,我又為什麼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