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相比於城主府的歲月靜好,滄海城中的世家們,則展現出了另一種畫風。
此時,在劉家族長的書房裡,劉氏族長和他的三個兒子對麵而坐。
這一回,依舊是父子四人促膝而談,劉氏族長的手中依舊把玩著那柄羽扇,然而,四個人的表情卻再不能如先前那般輕鬆。
父子四人中,隻有最為年輕的劉氏三公子,一上來便麵露憤憤之色。
微涼的秋風透過大敞的窗扉灌入,他一臉不愉地站起身來,快走幾步關上窗戶。
還沒等回過身,劉三公子便加重了語氣抱怨道:
“父親,我們怎麼能和那葉女合作?葉女粗魯,不識禮數,至今仍不知宴請三城中的大族。更何況……登元兄至今屍骨未寒,父親若讓我一轉頭就和那葉女把酒言歡,我豈能對得起馬兄的在天之靈呢?”
不過很可惜,他這一番言辭切切的抱怨,並未能打動在場另外三人中的任何一個。
他們的父親劉家族長還沒有開口,劉氏的二公子就先一步截斷了自己弟弟的牢騷。
“小弟,話不是這樣說。鹽田是鹽田,登元兄是登元兄。我並不是不為馬家的遭遇感到難過,隻是曆來城主之位發生更迭,原城主都或殺或貶。唉,登元兄不過是運氣不好罷了。”
說完這一席話,劉二公子又看向了自己的父親。
“城主還是不肯鬆口嗎?”
劉氏族長不悅地放下羽扇。
“鬆口?惡狼尚未饜足,哪裡會放開嘴巴?我瞧她還尚未吃飽呢。”
在劉氏族長看來,或許正是因為出身的緣故,葉爭流既不通曉人情世故,索要起來也很不講究吃相。
她狡猾得像是一匹狼,知道用香餌勾著他和王家的鼻子;她也貪婪地像是一匹狼,無論劉氏和王氏這些日子裡輪流往她的嘴裡扔進去多少肉,這女人也隻會瞪著那雙發綠的眼珠子,嗷嗷叫著“再來一口”。
再來一口,再來一口,到底什麼時候是個儘頭?
不僅如此,這位新城主隻差沒把自己的貪財寫在臉上。
——劉氏第一次送去的禮物是一對傳世百年的荊山玉璧,每一塊玉璧都有成年男子的巴掌大小,一左一右分彆雕以鳳、凰二鳥。
劉氏族長本以為,這禮物送得既風雅,又毫無銅臭氣,還以能凰形搔中這個女城主的癢處。
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在送完禮物以後,城主府的傳話人竟然非常不委婉地暗示他:城主很欣賞你的心意啊!她覺得你的禮物哪裡都好,就是太大了,一時之間難以轉手賣錢。
所以,你能不能多送點值錢的、方便賣的、比較容易出手的禮物?
當然,你要是直接送錢,我們城主也不介意的。
劉氏族長:“……”
劉氏族長萬萬不敢相信,世間竟然還有如此不要臉的粗鄙之語。
一時之間他不由得目瞪口呆,足足過了一炷香時間才能說出話來。
那一刻,劉氏家主真是很難辨析自己的心情。
大概就像是一個被白.嫖完的花魁,眼睜睜地看著客人提起褲子大搖大擺地走出青樓。那客人被以擾亂治安的理由扣下以後,還振振有詞地說什麼“我玩完了又從她那裡搶了一匣子錢,這隻能算我吃軟飯嘛,怎麼能算嫖呢”之類的鬼話吧。
劉家的大兒子一向很少言辭,這次也是一樣。
他慢吞吞地放下自己正在臨摹的字帖,吹乾上麵的墨跡,才緩緩道:“我聽說,城主已經在和王家交涉了。”
劉二公子嘲笑道:“葉女為人浪.蕩,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嗎。天海城主贈她四個少年,她照單全收,也不管消不消受得住。王家前些日子又以美人相贈,那男人枕邊風吹得好,自然讓她改了主意。”
劉大公子卻說:“但,我們卻不能再送美人了。”
劉家百年來的清譽不提,緊跟著王氏的後麵大送美男,這算是在拾人牙慧,還是在和王家打擂台?
新城主不要臉,劉家還是要的。這消息萬一要是傳出去,劉家上上下下的臉麵都要丟儘了。
而且最關鍵的是——明如釉那麼美的男人,一時之間已經找不著了啊!
在葉爭流繼承城主之位以前,誰能知道美男會變成這麼搶手的資源?
劉大公子沒好氣地想道:我隻知道亂世將來之前要屯米屯金,卻不知道還要屯長得好看的男人。從今以後,還真是受教了!
劉氏族長顯然也被葉爭流接二連三的敲竹杠耗儘了耐心,他語氣沉沉地下了最後通牒:
“她隻是沒有輕重的一味貪婪而已。今日上午,我已派人送去最後十斛明珠,若是葉女仍然不肯鬆口……”
正說話間,書房外就有人來報。
劉氏族長忙把人叫進來。
在聽完那人的一一彙報以後,在場四人對視一眼,每個人的神情裡都閃過一抹異樣的意味。
那下人報告的消息很簡單:城主府收到那十斛明珠了,但城主府不要,城主這次終於肯鬆口了,隻是看她的意思,好像是想隱戶和匿田來著。
聽到這裡,劉氏族長和大公子同時露出微笑。當權和世家們之間的默契告訴他們,這便是城主開出的最後價碼了。
劉三公子猶自憤憤不平地嘟囔著:“可是登元兄……”
劉二公子沒有理睬自己的弟弟。
他很是謹慎地問道:“葉女貪財又狡猾,父親,您確定鹽田的消息是真的嗎?”
“這卻做不了假。”劉氏族長撫須而笑。
“吾兒莫憂,我已經派人查看過,城主府的鹽田整頓以後,鹽產數目翻了三四倍,和他們碼頭成船拉出的海鹽數目能對得上。此外,與城主府搭線的商人也說,城主府近來能製精鹽,白如雪,細如沙……想來便是新鹽田的功勞了。”
要是讓葉爭流聽見這話,她準要糾正劉氏族長的錯誤認知:不,精鹽不是曬鹽法的功勞,那是溫度計的傑作。
劉二公子仍不死心:“我們怎麼不能派卡者進入鹽田,學了他們的底細……”
一提此事,劉大公子就哼了一聲。
他們當然派了。
不止他們,王家也派了。
然而,也不知道葉爭流究竟是腦子裡哪根弦搭錯了,鹽田裡值守的卡者竟然比城主府還多。
劉家和王家派出的卡者全部铩羽而歸。
真有意思,難道葉爭流不需要卡者的保護嗎……哦,好像還真不需要。
那沒事了。
劉氏族長一錘定音:“既然她要人
,那我們就給她。鹽田乃是我劉氏百年之計,為了製鹽新法,匿田也未必不能舍。”
畢竟,滄海城靠海吃海,相比於鹽來說,隱戶的重要程度就輕一些。
在這個時代,官府都是按照人丁納糧。至於人丁數目,一般都以開國初年時定下的人口額度為準。此後,各地會一直按照這個額度征賦征役。
這個數目一般上百年都不會改變,相當於一種“固定配額”。
所以隱戶一向難查。因為除了中央政府之外,所有人都會抵製增加配額。
查隱戶的本質是一種利益交換。
新城主想以鹽田新法來交換隱戶,這是劉氏百年以來無比熟悉的手腕。
正因如此,聽到葉爭流的目的以後,劉氏族長才會鬆一口氣。
現在雙方都亮明底牌,話不就是好談了?
葉女要人而已,劉家給她。
一想到未來即將到手,並且可以傳承百年,作為劉氏起家之基的鹽田新法,劉氏族長就忍不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終於,在這個塵埃落定的下午,劉家的氣氛也變得和城主府一樣恬靜了。
這可真是……夢一樣的美好一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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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劉氏和王氏兩家的妥協,滄海城的戶籍簿上,終於又多出來許多丁口。
不過,這兩家並未吐出和人口數目對應的土地,而且一個個還跟葉爭流哭起了窮。
葉爭流在聽到這個消息以後,當場背過身去,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不過,葉爭流最後回答的消息,依舊是十分客氣有理的。
沒辦法,葉爭流深信人品守恒定律,認為短時間之內不應該缺德得太過分。
鑒於她正打算對這兩家的鹽田下手,並且之前收了他們很多很多很多的禮——這裡插播一句,劉家並沒把那十斛明珠要走,大概是太要臉了,所以不好意思——葉爭流決定對這兩家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畢竟嘛,要是攆得太急,把狗逼得直跳牆,那就不好了。
得到了葉爭流寬容的回複以後,兩個世家就如同接到了某個友善的信號一樣,全都滿血複活了。
作為滿血複活的信號,在他們寄往清寧關外的書信裡,又多出了許多妙趣橫生的,罵葉爭流的小文章。
聽聞消息的葉爭流:“……”
葉爭流深吸一口氣,揉了揉自己的額角,很是大度地說道:“先不管這個。”
黃三娘的臉孔波動了一下,顯然是忍笑又不敢笑的樣子。她故意道:“師妹真不管?”
“……”
和黃三娘對視一眼,葉爭流終於說了真心話。
“早晚,我把那些爛文章都團吧團吧,塞回他們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