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很沉重,一會兒四肢仿佛被楔進了釘子，牢牢地釘在病床上，一會兒又像整個人被沉進黑暗的海裡,四周都被海水隔開了一層,空曠、遼遠、虛渺。
她隨著海水逐流,一點兒力氣都使不上。
眼皮也很沉,有千鈞重，壓在她的眼球上方,秦意濃一直在和禁錮她身體的力量做對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覺自己麻木的肢體有了直覺。
她先試著動了一下無名指，而後睫羽扇動，慢慢睜開了眼睛。
醫院熟悉的消毒水氣味鑽進鼻子,入目是雪白的天花板,視線往下，床頭一張陌生的臉——之所以說她陌生,是因為秦意濃從來沒有在病床醒來時見過這張臉，確切的說,是她杜絕了一切讓唐若遙見到她這副模樣的可能性。
虛弱、憔悴、蒼白、病態，或許還有點醜。
秦意濃本能閃過了一絲逃避的念頭，卻在極短的瞬間裡選擇放棄。
因為唐若遙的眼睛裡慢慢有了淚。
淚水從睫毛掉下來,滲進床頭雪白的被單裡，分明沒有觸碰到她的肌膚，卻讓秦意濃心頭滾燙。
唐若遙的手還握著她的，秦意濃動了動手指,尋到她的指縫探了進去，用她唯一能使得上的力氣輕輕晃了晃她,那雙總是顯得風流多情的桃花眼眼角微垂，竟品出幾分楚楚可憐的意味。
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唐若遙不是個愛哭的人，雖然此情此景放進裡，是值得她埋首伏在秦意濃手背失聲痛哭，以表達她對秦意濃“劫後餘生”的後怕，但秦意濃實在是太能作了，慣會瞞天瞞地，硬生生把唐若遙的心理承受閾值提高了不少。
所以她隻是掉了那一滴眼淚，紅了紅眼眶，轉頭用紙巾擦去。
唐若遙還想過要不要順勢哭這一遭，施展苦肉計，讓秦意濃揪心一回，看她還敢不敢亂糟踐自己的身體。她不愛惜自己，總不能不愛惜唐若遙。
然而，到底是見到她醒來的喜悅占據了上風，唐若遙也不忍叫她承受額外的傷心難過，橫豎以後自己會陪在她身邊，不讓她有下次。
唐若遙俯身探了探她的額頭，溫柔問她“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秦意濃想搖頭，發現頭是暈的，改成開口說話，她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做了個口型“水……”
唐若遙用吸管給她喂了點水。
秦意濃喉嚨的灼燒感好了些，說“有點頭暈，可能是睡久了，沒事。”
唐若遙按床頭的鈴，一聽她這番說辭就氣不打一處來，道“你是醫生嗎？要你可能？你說沒事就沒事？”
秦意濃眨了眨眼，眼神懵懂。
她女朋友怎麼突然這麼大火氣？
唐若遙脾氣後發先至，語氣不善道“誰叫你眨眼的？”
秦意濃當即把眼睛瞪得大大的，非常聽話了。
唐若遙“顯你眼睛大？”
秦意濃恢複正常大小，委屈地抿了抿嘴。
唐若遙又氣又憐，愛意更是洶湧，再說不出重話，撈過她的手，張嘴咬下，在她手背留下淺淺的兩排牙印。
秦意濃反應很快，連忙秀眉輕皺，裝作吃痛的樣子。
唐若遙心軟得一塌糊塗。
醫生推門進來的時候，唐若遙正閉眼親吻秦意濃的手背，秦意濃低頭看她烏黑的發頂，眼角輕輕彎著，目光柔得能化出水來。
醫生清了清嗓子“咳。”
跟在醫生後麵的關菡眼睛自動變成快門。
唐若遙麵露尷尬，起身讓開位置，讓醫生檢查。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醫生問道。
秦意濃仔細感受了一下，誠實交代說“頭暈，四肢無力，胸悶，有點喘不上氣……”
一旁聽著的唐若遙“……”
死女人！就會騙她！
醫生檢查完出去了，換了護士進來，給她重新吊水。
秦意濃看著背對著她，坐得老遠的唐若遙，咽了咽口腔裡的水分，出聲道“遙遙。”
唐若遙不想理她，裝作玩手機。
接著便傳來病床的咯吱聲，似乎是秦意濃在掙紮著坐起來，唐若遙回頭，果見秦意濃兩隻手肘撐在床麵，試圖支起上半身。
“秦意濃！”唐若遙聽到自己咬牙切齒的聲音。
秦意濃瞳仁裡映出年輕女人大步衝過來的身影，她按著她的肩膀讓她重新躺下，氣得眼睛都是紅的“你什麼時候能好好愛護一下自己的身體？你要是……要是有個萬一，你有沒有想過我……”
我怎麼辦？
她已說不下去，仰著通紅的眼眶，看著天花板。
秦意濃拉了一下唐若遙的衣袖。
唐若遙甩開。
她再拉。
唐若遙凶道“乾什麼？”
秦意濃默了默，聲音低低的“我想去洗手間。”吊了一天的水了，她膀胱不是很能承受。
“……”唐若遙問，“你剛才怎麼不說？”
秦意濃嘴角下撇，說“你不是不理我麼？”
唐若遙“……”
還把她委屈上了？
秦意濃揪著她的衣袖，晃了晃，目光清澈透亮如稚子。
唐若遙忿忿地想做演員的實在是太賴皮了。
秦意濃沒開口，可眼神裡分明寫著不要生我氣啦，你看我多可愛，你還忍心生我氣嗎？
唐若遙在忍不住笑出來的最後一刻勉強克製住，板起臉，麵無表情道“我扶你去洗手間。”
秦意濃心想唉，這回難哄了。
秦意濃身體虛弱到了一個地步，她幾乎沒辦法獨立行走，唐若遙一隻手舉高吊瓶，另一隻手避開她輸液的左手，環住她的腰，一步一步往洗手間的方向走。
幸虧她體力比普通女人強太多，否則一個人真不一定能應付得過來。
剛進衛生間的門，秦意濃便神情自若道“好了，你在外麵等我吧。”
唐若遙問“你一個人行嗎？”
秦意濃說“行。”
唐若遙淡道“你行一個我看看？”路都走不了，還指望她一個人上廁所麼？
秦意濃囁嚅半晌。
唐若遙給她揭開馬桶蓋，低頭從旁抽出張紙巾拿在手裡，做好準備的樣子，淡淡道“你哪裡我沒看過？就算以前沒看，將來也是會看的，害什麼羞？”
秦意濃臉騰地一下紅了。
唐若遙盯著她，想了想，把紙巾塞她手裡，說“幫我拿一下。”過後便徑自將手伸向秦意濃的褲腰，秦意濃反應激烈地避開，“我、我自己來！”
唐若遙知道她臉皮薄得厲害，沒有強求，自覺背過身道“不行的話叫我，不要逞強。”
秦意濃低低地嗯了聲。
唐若遙聽著身後的動靜，她是想通過這樣判斷秦意濃有沒有力有不逮的地方，聽了一會兒自個兒臉也熱起來，怪那什麼的。
兩個人明明做過天底下最親密的事，卻在這樣狹窄的空間裡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情愫，一個是天雷地火的激情，一個是細水長流的生活。
唐若遙將秦意濃扶回床上重新躺下，秦意濃閉著眼睛不敢看她，四肢緊繃，臉上的表情儼然有幾分慷慨就義，幾分心如死灰。
唐若遙忍俊不禁。
她其實有在網上看過段子，講一對情侶如果交往了數年，基本上什麼事都能在對方麵前做，不再有個人形象的考慮。她兀自琢磨了會兒，感覺自己還挺期待的。
當然，現在的秦意濃也很可愛就是了。
與此同時，唐若遙心裡也浮現了一個疑問以前秦意濃到底是怎麼在自己麵前演成那樣的？明明動心卻裝作冷心薄情，明明是隻害羞內斂小白兔卻披著霸道溫柔的狼皮。
唐若遙視線落到秦意濃搭在被麵，修長白皙的手指上，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這總不能是裝的吧？她當時的情迷意亂和興奮都不是假的，難不成她有兩副麵孔，隻是暫時被小白兔占據了上風？
唐若遙分析秦意濃分析得不亦樂乎，秦意濃就算閉上眼睛，也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一直鎖定在她臉上，於是她臉頰的溫度非但沒有降下去，反而越來越高。
唐若遙探手摸了摸秦意濃的耳廓，往下移到嫩白的耳垂，指尖捏了捏，秦意濃一個激靈，忍不住睜開了眼。
唐若遙收斂起笑，表情平靜。
秦意濃抓著被沿上方，隻露出一雙眼睛，問“你乾什麼？”
唐若遙淡道“沒乾什麼。”
“那你……捏我耳朵乾什麼？”聲音越來越低。
“我想。”唐若遙理所當然，“有問題嗎？”
“……沒有。”秦意濃以為她還在生氣，把剛遮住的臉重新露出來，讓她隨便捏，隻要唐若遙消氣。
送上門的唐若遙自然不會放過，她柔白手指在秦意濃的漂亮臉蛋上捏來捏去，愛不釋手，閒話和她聊天“你說你工作起來日夜不分，喝酒，噩夢失眠，皮膚為什麼還這麼好？”
這個問題在她心目中縈繞很久了。
秦意濃挑眉，有些驚訝的樣子“我皮膚好嗎？”
“好啊。”唐若遙說。說十八歲誇張了，但二十四五是有的，緊致平滑，不長痘，也沒有其他亂七八糟的，連毛孔都要對著光才能看見，這還是素顏狀態，稍微化個妝，把她丟進學生堆裡都半點不違和。
唐若遙就不行，《本色》拍攝的時候，她的戲份殺青前幾天，她壓力太大晚上連著沒睡好，腦門上就開始爆痘，雖說很快就消了，但還是比不上三十歲的秦意濃。
秦意濃身為明星，化妝團隊那麼多人，要說她不知道自己皮膚好那是騙人的，老天爺賞的，沒辦法。她自個兒抬手摸了摸，歎氣道“比以前要差一些了，唉，老了。”
唐若遙“……”
得了便宜還賣乖！
她氣得想咬秦意濃的臉，磨了磨牙，躍躍欲試。
卻見秦意濃忽而凝目望她，柔了柔眉眼，輕聲說“是你的。”
唐若遙收回了牙齒，在她臉頰用力親了一口，喜笑顏開。
秦意濃閉著眼睛笑。
唐若遙問她“那你平時都是怎麼護膚的？用的什麼品牌？有推薦嗎？”
秦意濃笑著睜眼，娓娓道來。
女明星之間的話題就是這麼樸實無華。
秦意濃體力不支，說了會兒話，顯露出疲態，唐若遙及時打住，問她“累了嗎？”
秦意濃笑了笑，說“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