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去一身的冷汗, 秦意濃從浴室出來,斜坐在了吧台旁的高腳椅上,一隻腳懶散點地。
她隻鬆鬆垮垮地披了件睡袍, 唐若遙剛離開一天, 星星點點的痕跡殘留在光潔平滑的雪白皮膚上, 還沒有完全消去。
臥室向陽, 窗簾全部拉開的時候, 陽光便鋪灑進來。
迎著淡金色的晨曦, 秦意濃一隻手端起玻璃杯,手腕微動, 輕輕地晃了晃, 酒液在光線折射下溢彩流光,另一隻手則拿起了手機,聲音清寒。
“關菡, 幫我約一下王琳。”
王琳是秦意濃的心理醫生,也是從她上次住院以後,秦意濃就再沒去看過心理醫生。世界上最管用的藥就在她身邊,哪裡還用得著心理治療呢?
關菡神色劇變, 以為自己聽錯了,近乎小心翼翼地確認了一遍:“王醫生嗎?”
秦意濃把杯中酒一飲而儘, 語氣不耐。
“我還認識第二個叫王琳的嗎?”
“是。”關菡不再多話,“我現在就去辦。”
當日下午三點, 秦意濃前往王琳的心理谘詢室。
王琳道:“好久不見。”
秦意濃頷首, 淺笑著說:“好久不見。”
王琳玩笑的口吻道:“說實在的, 我不是很高興見到你。”
秦意濃回以玩笑:“你當我想見你嗎?”每次來不是有事, 就是有事。
寒暄了兩句,王琳撥了撥屋內點著的安神用的香薰。
“又睡不著了?”
“嗯。”
“做噩夢?”
“嗯。”
王琳等了等, 卻見對方沒有要躺下的意思,不由驚訝地抬了抬眉,難道秦意濃是打算就這麼清醒著和她聊天嗎?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
“我有一個愛人。”安靜了會兒,秦意濃主動開口道,“我很愛她。”
現今與過去不同,那時她藏了許多沉重的心事,臨淵履薄,時刻把自己繃緊成一根弦。她彼時沒有一個信任的人,就算是心理醫生,也無法完全破除她的防線,王琳隻能在她劃好的界限之外,儘量給她紓解,好讓她多支撐一段時間,到下一次她撐不過去再過來,治標不治本。
後來唐若遙把她所有的心防都打開了,陽光照了進去,暢通無阻,於是四下皆亮。她拔除了爛在她心裡的毒瘤,現在長出來的是新的陰影,沒有那麼難以啟齒。
更為重要的是,以前她隻是為了責任而活,活得好活得壞她都無所謂;現在的秦意濃有強烈的自我意誌,希望自己能夠早日戰勝它。
秦意濃有條不紊,把她的夢境向王琳娓娓道來。
兩個人談了很久。
末了,王琳問:“你和你愛人說過嗎?你對她有這麼強的控製欲。”
秦意濃搖頭苦笑。
她怕把唐若遙嚇跑了。
再說,這個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她調整好不就行了,最好從頭至尾唐若遙都沒發覺。
王琳道:“但根據你的敘述,短時間內應該沒辦法克服這個問題,你太缺乏安全感了,她陪了你這麼久,突然離開,這種不安感持續、成倍地放大,症狀隻會越來越嚴重。”
王琳:“你恢複飲酒了是不是?”
秦意濃出道不久便在她這裡接受心理治療,算來認識十幾年了,王琳在長時間的接觸中,對她的生活習慣了如指掌。
秦意濃道:“隻喝了一點點。”她隻是飲酒助眠,不會放縱自己再度酗酒,除非她不想要唐若遙了。
王琳道:“但這是一個信號。”她看著秦意濃,說,“你失控了。”
秦意濃麵色一沉。
王琳語氣自始至終都是溫和的:“我建議你,讓你的愛人幫你分擔一下。既然你能讓她分擔你的過去,為什麼不能讓她分擔你的現在和將來呢?”
她起身,往秦意濃手裡放了杯溫水。
“或許,事情比你預料的要簡單呢?”
秦意濃垂目,看著那杯水,映出她迷茫的神情。
王琳坐在她身邊:“你有一個錯誤的認知,你知道嗎?”
秦意濃抬起眼簾:“什麼?”
忽然拉近的距離,讓王琳更像一位比她稍長一些的友人,而不是一名心理醫生:“人和人本來就不同,像有的人天生心大,有的人就是內心細膩,你有這樣的想法非常正常,不要動不動就覺得我有病,我出問題了,她肯定不要我了。照你這麼說,世界上絕大部分人都是有病的,還要不要談戀愛了啊?全打光棍算了。”
王琳往上翻了個白眼,秦意濃扯了扯唇角,捏緊了水杯。
王琳說:“我知道你沒聽進去。”
秦意濃挑眉。
王琳說:“這句你聽進去了。”
秦意濃輕笑。
王琳說:“笑了?那我跟你講一講我和我丈夫的故事吧。”
世界上的情侶千千萬,不出問題的情侶幾乎沒有,驚心動魄抑或是雞毛蒜皮。王琳做了這麼多年心理谘詢,口才相當好,把一個普通的戀情故事剖析得絲絲入扣。
秦意濃待到天黑才出來。
王琳親自送她出門。
送走秦意濃,王琳也暢快地吐了口氣,十幾年來,她第一次能這麼施展畢生所學和秦意濃大大方方地聊會天,知道她的症結,才能對症下藥,讓她徹底好起來。
以前她是瞻前顧後,畏首畏尾,秦意濃銅牆鐵壁一座,彆說進到裡邊看看了,在外圍都得擔心會不會觸到她哪個雷區,激得對方豎起全身的刺。
一切都得感謝她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愛人,叫“遙遙”(音),怎麼有點像女人名字?
管ta是男是女呢,王琳衝進辦公室,奮筆疾書,開始寫總結筆記,這麼多年了,她終於在秦意濃身上看到了曙光。
***
唐若遙去了劇組,抵達的時候上午九點不到。
北風呼嘯,站在前列迎她的是位女工作人員,穿著厚厚的黑色羽絨服,個子中等,戴著兜帽,看不清她的臉。唐若遙走近了,神色間立馬多了兩分尊敬,快步上前,受寵若驚道:“樊導。”
原來此人正是劇組的總導演,樊虹。
樊虹揣在兜裡捂得暖暖的手拿出來,親||熱地握住了唐若遙的手,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瞧,滿意溢於言表,不住地說:“好,好啊。”
唐若遙頭一回見這麼熱情的導演,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隻能陪她笑笑。
樊虹是港市人,唐若遙本來就不常露麵,兩人連一麵之緣都沒有。原先樊虹堅持要她當女主角,不惜拒絕其他人等她的檔期,就讓唐若遙覺得非常怪異,但穆青梧和秦意濃都點了頭,她就答應了。
一旁的副導演掩嘴咳了咳,提醒道:“先請唐老師進去吧。”
樊虹露出抱歉的笑容,鬆開唐若遙的手,在前麵帶路領她進去,邊走邊和她介紹,哪些景是要拍哪一場戲的,唐若遙對劇本爛熟於心,時不時和她交流幾句。
樊虹眼中的光彩越來越亮,看著她越發像看著一塊寶貝疙瘩似的,唐若遙心裡泛起了嘀咕。
和劇組的主要演員見過麵,劇本研討會便正式開始了。
劇本主要圍繞蕭紅的一生,主要演員裡有三個是蕭紅生命中經過的男人,所以討論過程裡,有很大一部分是在談論蕭紅的感情生活,也就是圍繞唐若遙這個唯一主角。
電影也是存在搶戲的,女主戲裡,女主愛不愛哪一個人,間接地會給對方造成戲多或者戲少的主觀感受。那幾位配角都是成名已久的男演員,唐若遙擔心在劇情的理解上會出現大的分歧,她不怕麻煩,但卻煩麻煩。
然而研討會比她想象得還要順利,導演一句一句地給她順劇情和主角心境,幾位男配更是以她為先,她說什麼,大家都認認真真地聽,之後再溫和地發表意見。
這是一個演員夢寐以求的劇組。
唐若遙晚上回去給秦意濃打電話,難掩興奮:“劇組特彆好。”她不是這麼不穩重的人,但在親密的人麵前,就是情不自禁地跳脫一點。
秦意濃問:“都哪裡好?”
唐若遙先說樊虹,奇怪道:“樊虹導演為什麼這麼賞識我,我和她都沒見過麵。”
秦意濃唔聲,道:“大概是未曾謀麵,心向往之吧。”
唐若遙笑起來:“討厭。”
秦意濃道:“我是說真的,你還年輕,不知道圈子裡有樊虹這樣的導演,她拍戲很挑演員的,而且看眼緣,她這次看中你了,是你的機遇。”
“我知道,我今天在劇組問過副導演啦。”唐若遙低頭摸了摸鼻尖,小聲且不好意思地道,“老實說,她今天一上來就握著我的手,怎麼都不放,我還以為她有那方麵的癖好呢。”
秦意濃聲音低了幾度:“她摸你手了?”
唐若遙笑著糾正:“是握,不是摸。”她靈光一閃,道,“你吃醋啊?”
這種醋都吃?
等了兩秒鐘,秦意濃說:“嗯。”
唐若遙愣了下。
秦意濃:“你怎麼不說話?”
唐若遙:“沒,我就是沒想到……”
秦意濃閉了閉眼,指尖緊緊地扣在窗戶邊緣:“沒想到什麼?”
她漠然地想:沒想到自己這麼無理取鬨嗎?
唐若遙垂眸看自己的腳尖,害羞地笑道:“沒想到你這麼、這麼、這麼喜歡我,我太開心了。”
秦意濃:“……”
唐若遙想了想,說:“那明天我給自己戴副手套吧,就那種半指的,或者全指的薄毛線手套也行,這樣她就碰不到我的手啦。”
秦意濃默然半晌。
唐若遙:“寶寶?你還在嗎?”
秦意濃答話,低低的:“在。”
唐若遙興致勃勃地和她討論:“你喜歡什麼顏色的手套啊?我們買情侶款啊?”
秦意濃再次:“……”
為什麼唐若遙的腦回路總是和她預料的不一樣?
最後莫名其妙地買了兩對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