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意濃並不想睡她, 僅目前來說。
既然拿了人家的錢,就要遵守契約精神,十九歲的唐若遙無論怎麼驚慌失措,也沒有生出卷款跑路的念頭。
拜從小到大的經曆所賜, 她擅於維持冷靜的表麵, 接起電話後, 從她聲音裡聽不出一絲畏懼, 她平靜道:“關助理。”
關菡客氣道:“唐小姐。”
唐若遙心想:下一句是不是通知我過去讓秦意濃睡。
關菡道:“上次給你救急用的錢, 花完了嗎?”
唐若遙神情一怔。
她一瞬間浮起一個陰暗的念頭,從秦意濃那裡多騙點錢, 反正對方有錢, 不在乎這三瓜倆棗的。她賣都賣了, 價格高低都是賣, 賣高點還能過好點,將來多一份保障。但話湧到嘴邊,唐若遙無論如何都無法自若地開口,她默了默,實話道:“還有一些。”
關菡說:“好,我知道了,不打擾你。”
嘟嘟嘟——
唐若遙聽著電話裡響起的忙音, 一陣茫然。
專門打個電話來就是問自己錢花完了沒有?
“唐唐。”不遠處有人喚。
唐若遙抬頭應聲:“來了。”
***
“她說還有錢。”關菡如實彙報。
秦意濃慢慢地點了下頭,說:“這小孩人品還行,不貪。”
如果唐若遙真要錢,秦意濃也會給, 但心理印象必定會大打折扣。既然她不問自己要,說明沒到走投無路的地步,秦意濃雖然有錢,但也不是關菡想的那樣,到處送。一擲千金,金山銀山都不夠她揮霍的。
秦意濃食指指節敲了敲桌麵,眯起眼睛,意味不明道:“蔣世坤……”
唐若遙無權無勢,蔣世坤若鐵了心要她,雖不至於做出當街強搶的舉動,但肯定會對她的生活產生不少阻礙,她父親還躺在醫院裡,一個小姑娘到處兼職賺錢,蔣世坤再活動,恐怕難以為繼。
秦意濃眼前浮現出女孩的臉,心臟深處仿佛被什麼觸動了一下。
秦意濃閉上了眼睛。
罷了,送佛送到西。誰讓她一時衝動呢。
秦意濃停下敲擊的手指,睜眼道:“我哪天有空?”
關菡對她的行程倒背如流,道:“這周六。”
秦意濃說:“讓她來見我。”她想了想,又道,“帶她到望月山那套房子去。”
關菡眼神裡閃過一絲微妙。
該不會真的要睡她吧?老牛……不是,秦意濃還沒到老牛的年紀,可那真的是個小孩子。
就算真的睡,也不關她事。
關菡眼觀鼻鼻觀心。
秦意濃指尖挨個掐過每根指節,語氣平淡地說:“我今天要回趟家。”
關菡霍然抬眼,又迅速垂下。
“是,我去備車。”她道。
秦宅。
花園裡的花草修剪得愈發齊整了,花團錦簇,欣欣向榮。她們家沒有請專門的園藝工人,都是紀書蘭和芳姨親自弄的,兩位老人閒在家沒事。
院子裡的林蔭路上,一個肚皮鼓起的女人慢慢地走著,旁邊則站著滿臉緊張的紀書蘭。
這女人大約二十八.九的年紀,本應風華正茂,但她膚色淡黃,體型也比一般的女人瘦弱,專門為孕婦設計的寬鬆單衣下是一副分外單薄的身子,仿佛隨時都能被風吹走。
在外麵走了一圈,女人額頭微微見汗。
紀書蘭關切道:“累不累?”
女人——秦露濃搖搖頭。
她扭頭往雕花的鐵院門方向望了望,歎了口氣。
紀書蘭急忙道:“她本來工作就忙,經常不著家,和你沒關係的。”
秦露濃衝母親笑了笑,沒說什麼。
院外的路上突然傳來汽車的聲音,旋即那扇鐵門緩緩打開,一輛純黑的轎車駛了進來。
秦露濃喜出望外,拔腿便衝過去,險些一個趔趄,紀書蘭嚇得魂飛魄散,車裡的秦意濃也一陣心驚肉跳,沒等車停穩就推門跳了下來。
“姐……”一個稱呼卡在喉嚨裡,秦意濃嗓子發澀,根本發不出音,她閉上嘴,沉默地走過來。
秦露濃看著她,道:“陪我散會兒步嗎?”
秦意濃點點頭。
秦露濃露出笑容,陽光下眉目如畫,神態清雅,連病體也掩蓋不住的端正芳華。
紀書蘭識趣地離開了,打小她們倆姐妹關係就好,秦意濃有什麼話都跟姐姐說,她在反而多餘。
姐妹倆沿著小道繼續走。
“最近很忙嗎?”秦露濃慢慢地走著,閒話問她。
“嗯。”秦意濃低著頭,看著腳下的路。
“注意身體。”秦露濃說。
秦意濃苦澀地勾了勾唇角。
什麼時候她們之間隻剩下這種話題可以說。
“寶寶踢我了。”秦露濃突然站住腳。
秦意濃轉頭看著她,又看看她的肚子。
秦露濃笑著問她:“要摸一摸嗎?”
秦意濃不說話。
秦露濃握住她的手腕,慢慢地隔著衣服放到她隆起的肚皮之上。
懷孕之人的肚子和普通人的肚子不大一樣,沒有那麼軟,而是圓圓的、硬硬的。感覺很陌生,秦意濃手掌貼著不動。
兩人佇立良久。
起了一陣風。
秦意濃指節不受控製地抽了抽,抬起微紅的眼瞼,啞著聲音說:“沒有動。”
秦露濃耐心道:“你再等一會兒。”
秦意濃繼續等。
風吹亂了她的長發。
秦露濃修白指尖挑起她眼前遮住視線的一縷,替她塞到耳後。
秦意濃整個人緊繃,等秦露濃的手離開才記起來呼吸。
下一秒,她便被掌心感受到的胎動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動了!”她像個大驚小怪的小孩,驚喜地脫口而出,抬起頭對上秦露濃含笑的目光,倉皇地彆過頭,再垂了垂眼,低聲道,“動了。”
秦露濃噗地笑了。
秦意濃鬆開手。
但她的手腕還被握著,牢牢地控在秦露濃的手裡。
以前都是秦意濃粘著她,現在卻反了過來。
秦露濃注視著她低垂的眼睫,認真溫柔地道:“姐姐讓你失望了,對不起。”
秦意濃死死地咬住下唇。
她把眼淚逼了回去,抬起發紅的眼睛,問道:“是誰?”她恨得咬牙切齒,“誰把你害成這樣的?”
秦露濃依舊溫和:“誰也不是,是我自己。”
“我不信。”秦意濃抬手抹了一下眼睛,哽咽道。
“不信什麼?不信我不是神,是個普通人嗎?”秦露濃微微笑著說,“可我就是個普通人啊。”是人就會受傷,會疼,會痛,會識人不清,會付出代價。
“我不信。”秦意濃目光發狠地重複。
因為她不信,所以她無法麵對現實。
但現實不會因為你不去麵對而不存在,秦露濃岔開了這個話題,道:“中午留下來吃飯嗎?”
秦意濃點頭。
不然她回來做什麼?
“媽一定很高興。”秦露濃道。
秦意濃嗤之以鼻道:“她才不高興,她眼睛裡隻有你。”
這話倒是一瞬間將她們倆拉回了以前的相處,紀書蘭偏心秦露濃,有目共睹。
秦露濃笑道:“但我的眼睛裡隻有你啊。”
秦意濃知道她在胡扯,還是忍不住彎了彎眼睛,又板起臉道:“你就哄我吧。”
秦露濃:“好罷,不哄你,我說實話,1.5隻眼睛是你,0.5隻眼睛裝著咱媽。”
哪有這樣分的?秦意濃忍笑道:“那你肚子裡的孩子呢?”
秦露濃擺手:“TA還小,用不著眼睛看。”
秦意濃剛要說什麼,秦露濃兩隻手張開,朝她抱了過來,秦意濃一僵,慢慢地在女人懷裡放鬆。秦露濃捏了捏她的臉,捏了捏她的耳朵,惋惜似的道:“沒有以前有肉了,乾巴巴的,手感也不如以前了。”
秦意濃:“……”
秦露濃來回捏著玩,最後伏到她耳畔柔聲哄道:“不要生氣,姐姐最愛你了。”
秦意濃壓根沒生氣,她早就不是那個愛鬥氣的、會為了姐姐遠赴國外故意不接她電話的女孩了,卻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淚水奪眶而出。
但凡兄弟姐妹,互相陪伴長大的,年齡相近,沒有不吵不鬨的。秦露濃也不例外,在外是彆人家的孩子,各種優秀的三好學生,回家就逗秦意濃。她身體不好,秦意濃和她完全相反,小時候壯實得跟頭小牛犢子似的,百病不侵,秦露濃按照正常的程序是欺負不過她的,但她聰明啊,善於示弱。每次逗完了秦意濃,就摟著她說:“姐姐最愛你了。”
小秦意濃立馬忘卻前塵,什麼都不計較。
秦露濃長大了,去了外地念書,回來後成熟了很多,背著紀書蘭偷偷給她塞零花錢,帶她去外麵吃好吃的。她不再“欺負”妹妹。可能是秦意濃的心智發育和她差得太多,三歲的年齡差,已經上了大學的秦露濃看她依舊跟看小孩兒似的,動不動就摟在懷裡,哄哄抱抱的。
外麵的世界再大,真正相依為命的隻有她們兩個人。
秦意濃哭得太突然,淚水濺在秦露濃的頸窩裡,她頗有些猝不及防,道:“怎麼還哭了呢?”
秦意濃邊哭邊道:“沒人跟你說過你很討厭嗎?”
秦露濃閉上了嘴,心說:你說什麼都對。
秦意濃接著道:“不知道我多大了嗎?還用這種哄小孩子的把戲。”
秦露濃心想:你不是挺吃這一套麼?
秦意濃想抬手打她,又怕她弱不禁風地被自己打壞了,隻得自己把氣憋了回去,吼道:“你煩死了!”
秦露濃低頭,乖乖挨罵。
秦意濃兩手胡亂抹了把臉,衝著秦露濃怒目而視。
秦露濃彎起了眉毛和眼睛,笑吟吟的。
秦意濃:“……”
這什麼?死豬不怕開水燙嗎?
秦意濃想到這個比喻笑了出來。
秦露濃是真的煩人。
兩人重歸於好,坐在樹蔭下的石凳上,秦意濃一隻手握著秦露濃的手腕,用拇指和食指給她量腕圍,皺眉道:“太瘦了。”
秦露濃單手托腮,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她,說:“媽在給我補身體了,已經比來的時候胖了幾斤了。”
秦意濃視線往下,又看她的肚子,頓了幾秒,說道:“你真的要留下這個孩子嗎?”
即使秦露濃沒明說,她也知道是受了情傷。
秦露濃收斂起玩世不恭的笑容,正色道:“嗯。孩子是無辜的。”
秦意濃向來對她的決定沒有異議。
“那你真的要養好身體,否則不好生。”
秦露濃看著她,眼神裡閃著欣慰的光芒。
“嘟嘟,你真的長大了。”
“……”秦意濃腹誹道:下一句是不是說媽媽很高興。
看著秦意濃古怪難言的神色,秦露濃哈哈笑出了聲。
秦意濃忿忿道:“真該叫彆人瞧瞧你這個樣子。”在外麵端莊優雅,回了家各種捉弄她。
秦露濃哎呀一聲,說:“不好意思,彆人瞧不見。”
她雖然病體孱弱,但精神看起來不錯,秦意濃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
不管怎麼樣,她們還在一起就好。
等孩子出生了,她會幫著撫養長大。日子還長著呢。
“吃飯啦。”芳姨出來找她們。
“來了。”秦意濃揚聲回道,她率先起身,回頭扶秦露濃,兩個人並肩往家門走去。
屋外陽光燦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