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血,滿浴缸鏽紅色的血水。
海藻般的長發浮在猩紅的水麵,遮住了女人的麵容。
秦意濃踉蹌著跌步上前,撲在冰冷的浴缸邊緣。她手指顫抖著去撩開水麵的長發,一張已然毫無血色的青白臉孔映入眼簾,長睫毛下明亮的眼緊緊閉著,再也不會醒來。
秦意濃像是被火燎了似的,倏地收回手,喉嚨裡發出哈的一聲。
假的。
她用力閉上眼睛,再睜開。
沒變,沒變!
還是這樣,還是這樣!
那就是在做夢。
秦意濃用力掐著自己的胳膊內側,掐紅了,掐青了。
快醒啊!快醒啊!
她在心裡嘶吼著,咆哮著。
怎麼還不醒?
怎麼還不醒!
她一口重重咬在自己虎口上,深可見骨,幾乎要咬下一塊肉。
快醒啊!
醒一醒!
眼淚落了下來,模糊了視線。
她一直咬,一直咬,眼淚流進彌漫血腥味的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聲。
秦意濃死死地攥著浴缸邊緣,眼珠通紅,挺直的背脊不堪重負地彎了下去,撕心裂肺的痛楚,讓她不得不伸手去按住心口,淚如雨下。
一聲尖叫劃破了秦宅的上空。
不知何時走到秦意濃身後的紀書蘭兩眼一翻,軟軟地倒了下去。
***
滴答——
滴答——
滴答——
秦意濃猛地睜開眼睛,心臟劇烈跳動,坐了起來。
房間裡空空蕩蕩,紗簾透出夕陽的殘紅,秦意濃抽了張紙巾抹去額頭的汗水,下地穿鞋。
秦宅靜得可怕,秦意濃在二樓走廊走著,步子越來越快,她幾乎是跑著下了樓梯,衝進了秦露濃房間裡,慌慌忙忙地推門而入。
“姐姐,我做了一個特彆可怕的夢,我夢見——”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慢慢地走進去,看著屋裡原封不動的擺設,蒙上黑布的床鋪發呆。
原來……不是夢啊。
怎麼現實比夢還要可怕啊。
她彎下腰,在房間中央很慢很慢地蹲下來,坐下來,從黃昏坐到深夜。
芳姨紅腫著眼睛,推開門:“二小姐,該回去睡覺了。”
秦露濃過世已經一個星期了。
秦意濃日夜顛倒,白天幫著帶孩子,晚上在秦露濃生前的房間裡一坐就是一整夜。她不像紀書蘭那樣哭到肝腸寸斷,以淚洗麵,她甚至冷靜得可怕,有條不紊,一手操持了秦露濃的後事,選了上好的墓地,入土為安。
但芳姨看著她這樣,不祥的預感愈發強烈。
秦意濃忽然站起來,因為坐久了血液不流通,腿腳麻木,踉蹌了一步,她揭開了床上鋪著的黑布,說:“我今晚睡這裡。”芳姨急道:“使不得啊,這……”“不吉利”三個字她怎麼也說不出口。
她是看著兩姐妹長大的,姐姐聰慧,妹妹樸實,跟前跟後形影不離。
秦意濃說:“我就要睡這裡。”
她和衣躺下,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姐姐最愛我了。”
芳姨抬手緊緊捂住嘴,淚水四溢,轉身奔出了門外。
秦意濃閉上眼,一滴淚從眼角滑下。
***
紀書蘭傷心過度,早已病倒在床,第二天早上聽芳姨說秦意濃在秦露濃的房間睡覺,撐著病體爬了起來,步履不穩地朝秦露濃房間走去。
“嘟嘟。”紀書蘭站在床邊,輕輕地喊她。
“媽。”秦意濃睜開眼,卻沒看她,隻是呆呆地看著天花板,說,“我做了一個噩夢。”
紀書蘭哽咽道:“那不是夢。”
一個孩子出事了,她不能看著另一個孩子也出事。
“不是夢……嗎?”秦意濃慢慢地說著。
“不是。”紀書蘭淚如泉湧,道,“你好好的,你姐姐在天有靈不會想看到你這樣的。”
“在天有靈……”秦意濃依舊慢慢地說著,她根本沒有和紀書蘭建立交流,隻是機械性地重複著聽到的一段話。
紀書蘭抹了把眼淚,蹣跚出去將嬰兒抱了過來。
懷裡被塞進了一個軟乎乎的小家夥,小家夥和生母不親近,亦不知道這個家裡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平素和秦意濃待在一起的時候比較多,此刻接觸到熟悉的懷抱,便咧開沒長牙的嘴笑了。
她揮著小手去夠秦意濃的臉。
秦意濃眼圈倏然紅了,她抱住這個孩子,額頭貼在小家夥的臉上,小家夥咿呀呀地笑得更開心了。秦意濃抬起臉,伸指去逗她,麻木的神情漸漸多了一絲動容。
“我要好好的,把你養大。”
紀書蘭在旁瞧著,聽到她的喃喃低語,心內酸苦,眼淚又落了下來。
她吸了吸鼻子,轉頭去看窗外。
小家夥玩累了,在繈褓裡睡了過去,秦意濃出聲:“媽。”
紀書蘭抬手在臉上胡亂抹了把,回頭:“怎麼了?”
秦意濃說:“寶寶睡著了,你帶她回去。”
紀書蘭抱過來,擔心道:“那你……”
秦意濃說:“我洗個澡。”
紀書蘭瞳孔驟縮。
秦意濃說:“沒事,我不會尋短見。”她目光溫柔地望向那個孩子,笑了笑,“我還要看著她長大,立業成家呢。”
紀書蘭:“你在哪洗?”
秦意濃看向出事的那間浴室。
紀書蘭臉色煞白。
那一幕曆曆在眼前。
她尖叫一聲,帶著孩子跑了出去。
浴缸清理過了,也蒙上了一層布,秦意濃將那塊布揭開,看著瓷白的浴缸,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
洇開的血,在瞳孔裡蔓延。
水草一樣的長發。
青白的臉。
僵硬的肢體。
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睛。
電影鏡頭一樣閃過。
她一手撐在浴缸邊緣,另一隻手指尖顫抖地擰開了熱水。
她抬腿邁了進去,取過木台上提前準備好的一柄美工刀,對準了自己的手腕,刀刃薄而鋒利,淺淺地壓下去,白皙的皮膚便滲出殷紅的血珠。她在自己手腕割了一刀,放進溫水裡,閉上了眼睛。
熱水一點一點地漫過她的身體,再是口鼻耳眼,淹沒到眼睛時,周遭一轉,入目一片血紅。
紅色的血水吞沒了她。
秦意濃沉進水底。
是這樣嗎?姐姐?
多疼啊。
你多疼啊。
***
秦意濃從房間出來,套了身雪白的睡袍,她端坐在桌,麵前放著一碗粥,拿起湯匙時,寬大的衣袖下滑,露出纏著白色繃帶的手腕。
紀書蘭險些魂飛魄散。
這幾日秦意濃總是吃不下東西,但她必須強迫自己吃下去。秦意濃胃裡翻湧,將返到喉嚨口的粥重新咽回去,平靜道:“我沒事,就是試一下什麼感覺。”
紀書蘭嘴唇顫抖:“這是能隨便試的嗎?”
秦意濃繼續喝粥,淡道:“我想死的話,誰也攔不住我,所以你放心。”
紀書蘭:“……”
這叫哪門子的放心。
秦意濃叫了家庭醫生過來,給她重新包紮傷口,又給了祛疤的藥膏。她割得不深,自愈兩個月也會完好如初,用藥會更快一些。
秦意濃白天繼續逗小孩,晚上就去秦露濃的房間枯坐。她從垃圾桶裡翻出來一張揉皺的紙團,寫著“遺書”,但是沒有彆的內容。
她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一閉眼就是噩夢,睜眼是比現實更可怕的噩夢。她在現實和虛幻之間輾轉,不得安寧。
她開始在白日飲酒,大量的酒精麻痹她的神經,每個午後能短暫地小憩一段時間,以滿足生命維係的需要。
秦意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
家裡的老人成日以淚洗麵,不僅是因為突然離世的秦露濃,還因為成了一具行屍走肉的秦意濃。
眼看著兩個孩子都毀了。
芳姨天天變著法地給秦意濃燉各種補湯,秦意濃前腳喝完,後腳便都吐了出來。芳姨急得直哭,秦意濃扯了扯唇角,笑著安慰她。
如此過了一個月。
這天早上秦意濃從秦露濃房間出來,回樓上換了身衣服下來,原本合身的衣服變得空空蕩蕩,好在是休閒服,不顯得非常突兀。
“我出門了。”她說。
紀書蘭問:“你去哪兒?”
秦意濃竟回頭朝她笑了笑,說:“去賺奶粉錢。”
大門關上。
屋外陽光燦爛。
秦意濃笑著走出院門,笑著上了黑色轎車,笑著和關菡打招呼:“早上好。”
關菡心裡歎氣:“……早上好。”
“今天天氣不錯。”秦意濃說。
“是。”關菡附和。
“一般這樣的天氣你會做什麼?”
“曬太陽。”關菡回答她。
“曬太陽,”秦意濃點頭,“很不錯,我也喜歡曬太陽。”這樣的天氣,秦露濃是一定會到院子裡曬太陽的,她怕冷,可是她最後躺在冰冷的水裡。
秦意濃猛地彆過了臉,睜大眼睛看著窗外,死死地咬住了下唇,齒尖陷進肉裡。
關菡不忍地轉開眼。
“我想接戲了,你和安靈說一下。”許久之後,秦意濃用往常一樣輕鬆的語氣道。
“是。”
“通告也可以安排起來了,我最近都有空。”
“是。”
“在外市的也行,現在不用著急趕回來。”
“是。”
“還有……”秦意濃想說點什麼,她迫切地要讓自己變得忙碌起來,熱鬨起來,但她腦子一片空白,隻是攥著手,嘴唇無意識地開合。
關菡小心翼翼地道:“那個周六的晚上,您沒有赴唐小姐的約,事後讓我代你道歉,你現在要給她回個電話嗎?”
秦意濃沉默良久,說:“不用了。”
“是。”關菡默默地將掏出一半的手機收了回去。
秦意濃約了她的心理醫生王琳。
兩人像分彆許久的老友,王琳過來抱了抱她,說:“好久不見。”
秦意濃歎了口氣,笑道:“以後恐怕要經常見了。”
沒人會想和醫生常常打交道,除非……
王琳心裡湧起不妙的預感。
果然,秦意濃這次的情況比她預料的棘手得多。那個雖不常在她的傾訴裡出現,但每一次都能起到至關重要的姐姐自殺了,反過來成為她最大的噩夢。
秦意濃擺了擺手,道:“我在你這睡會兒,這幾天頭疼得厲害。”
她已經不抱能恢複的希望,現在能讓她有一段安生的睡眠,就是莫大的奢求了。寧寧長大,需要二十年,十年都扛過來了,二十年沒道理挺不過去。
要看著她長大啊。秦意濃合上了雙眼,在寧神的香薰裡漸漸睡了過去。
秦意濃睡了四個小時,從裡麵出來,和王琳道彆。
王琳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歎了口氣。下午沒有通告,秦意濃本來想回家,一個小時後,秦意濃看著麵前的大門,麵露錯愕。
她怎麼突然回到了這裡?
看身後的關菡,關菡眼觀鼻鼻觀心,
秦意濃解開了密碼鎖,踏進了玄關。
唐若遙在書房學習,聽到響動疾步跑了出來。
“秦……姐姐。”她停在原地,遠遠地看,沒有上前。
秦意濃看著她赤著的雙腳:“今天不是周四嗎?”唐若遙說:“下午公休。”
秦意濃哦聲,問:“晚上沒課?”
唐若遙答:“這個學期沒有。”
秦意濃說:“我是……我回來拿點東西。”
唐若遙眼神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
秦意濃去次臥轉了一圈,目光逡巡,將先前放在床頭櫃的一本書拿在手裡,她回到玄關,說:“我走了。”
唐若遙看著她:“姐姐再見。”
秦意濃提了提嘴角,笑容未成形便消散了,她眸底的水光一晃而過,說:“再見。”
秦意濃站在門外,親手將門帶上,唐若遙筆直的身影在門縫裡消失。
落鎖的那一聲,明明不重,卻仿佛一記重錘敲在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