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1 / 2)

破曉時分,鎮國大將軍府。

連啼鳴的雄雞都還沒開始叫喚, 府裡上上下下都已經忙碌起來了, 紛紛起來為他們那位出征安南的主子, 鎮國大將軍陳達送行。

從前這府邸雖還是一直叫“鎮國大將軍府”, 可府裡唯一的主人卻已經卸下官職了,他們這些奴仆多少有些抬不起頭來。

昨日陳達被傳喚入宮,領下出征安南的任務以後,聖上恢複了他為原來的正一品鎮國大將軍了, 且將兵符交給了他,讓他可隨意調派各地軍隊。

闔府上下都洋溢在喜慶的氛圍中, 都在為主子恢複官職、重上戰場而激動欣喜,也有不少在府裡待了許多年的奴仆暗暗替他擔心。

雖說陳達還未到六旬, 日日都早起練功,但到底身子骨都與從前年輕時不太一樣了, 而且又一連好幾年都沒上過戰場,也不知道能不能適應。

在主院裡陳達換好裝束後, 一邊係著盔甲,一邊問著身後的管家:“宮裡可有傳話出來?娘娘今日會不會隨著陛下上城樓送行?”

管家抬起衣袖,悄悄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回大將軍的話, 宮裡頭一直沒有消息傳來。”

頓了頓,管家又訕笑道:“興許隻是沒來得及傳話過來,娘娘如今與您的關係都緩和不少了,定會親自上城樓送送您的。”

最近幾年陳達經常入宮去見幾個孩子,但凡與趙仙仙多說了幾句什麼話, 他都會絮絮叨叨地跟管家說上十幾二十遍。

上回父女兩人在花房裡獨處的事兒,管家也是聽得耳朵都要生繭子了。

陳達卻重重地歎了口氣,雖說如今他與自己閨女確實緩和了些,但一整日都沒遞消息出來,興許她不會願意來送自己的。

他也隻好在心裡安慰自己道:如今這天兒這麼熱,將仙仙曬著可就不好了,又不是再也見不到了......

想著想著,他自顧自地端起小幾上茶盞飲了一口,又苦又澀的滋味立刻在口中彌漫開來,順著喉嚨下去,都是火辣辣的。

“這是什麼茶?從來沒喝過苦成這樣的茶!”他原本氣宇軒昂的俊臉生生被苦到齜牙咧嘴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管家卻眉開眼笑道:“大將軍,您忘了?這是上回您入宮時娘娘賞的富丁茶,當時你還說雖苦卻有滋有味的,這盞興許是泡得太濃了,所以才這般苦。”

陳達放下茶盞的動作微微一滯,一聽管家這話也想起這樁事兒來了。

那日在露華宮裡,他總覺得那位清涼寺來的明達法師,似乎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便愣神了許久。

趙仙仙以為他哪兒不舒服,淡淡地問候了他一句,還準備要傳太醫給他瞧瞧。

他立馬就回過神來,猶豫了片刻後,就笑說自己是上火了,牙有些疼,不必特意請太醫。

於是臨出宮前,趙仙仙便讓人去取了兩罐清熱解毒的富丁茶給他帶上。

須臾後他抬手擦了擦眼睛,又舉杯將剩下的茶水一飲而儘,一滴都不願意浪費。

莫約到辰時了,陳達離開了大將軍府,到駐京營裡親自鼓舞士氣。

仲夏的晴空是剔透欲流的蔚藍,好似一片深不見底的湖水,且沒有一絲雲彩。

騎馬領著大軍臨近城門時,陳達想起前些年封後大典的時候,趙仙仙和皇帝也是穿著喜服上了這座城樓,麵見一眾百姓。

當時城樓底下水泄不通、比肩接踵的,他就一身便服在其中與百姓們擠在一起觀禮。

那日回到家中後,他又抱著晉陽長公主的畫像痛哭流涕,大醉一場......

出了城門來到外郭城後,千軍萬馬都井然有序地停了下來,等候天子登上城樓為出征安南的大軍送行。

陳達如今早已經不抱希望自己閨女回來送行了,所以一直板著臉,麵無表情的。

突然一個太監火急火燎地走到了他的汗血寶馬旁,氣喘籲籲地說:“奴才,是露華宮的嚴孝忠,見過鎮國大將軍!”

陳達一聽“露華宮”這三個字,心底猛地一顫,當即就翻身下了馬。

嚴孝忠雙手捧著一雙白色的素縐緞襪子遞給他,低眉順眼地笑說:“這是皇後娘娘吩咐奴才轉交給您的。”

陳達接過來後,先是翻來翻去看裡麵有沒有紙張信條,隨後才發現,這真的就是單純的一雙襪子。

而且這襪子的做工也不好,針腳不整齊就算了,兩隻的大小似乎也不太一樣。

於是他擰著眉頭,頗為不解地望著嚴孝忠:“不知皇後娘娘這是什麼意思?娘娘可有讓公公帶話過來?”

嚴孝忠先是搖了搖頭,諂笑道:“大將軍,這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周圍突然禮炮齊鳴,鑼鼓喧天,他和陳達也隨同所有將士紛紛跪地。

一道尖銳的聲音從城樓上傳來:“陛下駕到!”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所有跪地的將士高呼著,聲音響徹雲霄。

陳達方才接到襪子時心裡燃起的希望,這時候也熄滅了大半。

嘴角勾起一抹苦澀又自嘲的笑容,從前真相未明之時,他曾百般刁難過趙仙仙,甚至還對她起了殺心,如今她肯讓他時不時進宮,就已是極好了,怎麼能奢望更多呢?

城樓上再次傳來一聲尖利的“免禮”後,底下的一眾將士才整齊劃一地站起身來。

嚴孝忠咽了咽口水,壓低了聲音笑道:“大將軍,這是咱們娘娘親自縫的襪子,奴才曾聽娘娘身邊的清雲姑姑說過一嘴兒,咱們娘娘自小沒學過女紅,唯一會做的就是襪子,這還是娘娘昨夜趕著做出來的。”

陳達聞言心頭一暖,鼻子頓時就泛酸了,又打開襪子欣賞起來,這回怎麼看,怎麼覺得好了。

針腳雖然不齊整,但看上去也是彆致極了;大小不一樣又如何?這可是他閨女親手縫製!

再仔細一瞧,襪底的位置還用銀色絲線,歪歪扭扭地繡了“平安”二字。

從前晉陽長公主在世時一直忙著幫年幼的侄子末帝高彥打理政務,陳嫃又自小就排滿了各種課業,兩人一直都沒有親自給他做過什麼針線活兒。

如今反倒收到嫡親閨女仙仙親自給他做的襪子了......

這時一個副將走上前來打斷了他的思緒,提醒他時辰已到,要啟程出發了。

陳達極快地收斂起複雜的情緒,將那雙襪子塞進了胸口裡,然後一躍上了馬背,肅穆著一張臉,揚手示意眾人準備出發。

隨後,他身旁的副將用渾厚的嗓音朝著天際大吼了一聲:“啟程!”

十萬精兵得令後,浩浩蕩蕩地向著南邊兒出發。

陳達騎在馬上,總覺得心口空落落的,此行也不知他還能不能活著回來了......

若是放在從前,每次出征他都是雄心壯誌、勢在必得的。興許是真的離開戰場太久,心底竟有些沒底了。

思及此,他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城樓上,半眯著眼睛想看清楚些。

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看到了一個穿著大紅色鳳袍的身影被頭戴天子冕冠的皇帝攬在懷裡。

能穿著鳳袍的人,除了他的女兒仙仙,還能是誰?

他竭力壓抑住內心裡洶湧的情緒,淚水卻怎麼都止不住,如泉湧一般,嘴上不停低聲呢喃著:“她來送我了,她來送我了......”

與大隊一起騎馬前進的速度沒有變緩,但他還是時不時回頭望一眼城樓上,一直到什麼整座城樓都看不清了才罷休。

與此同時,南門城樓上,趙仙仙埋在皇帝的懷裡聳肩抽噎著,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流著。

皇帝見她這樣,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要碎了,急忙又將她攬緊了幾分。

又輕拍著她的後背好讓她順順氣,歎息一聲,安慰道:“仙仙彆哭,此戰與前世不同,如今咱們大周兵強馬壯,勝算極大。而且也不一定真的就到兩軍開戰的地步,了結此事後他也就回來了。”

昨日在禦書房裡時,他詢問過趙仙仙要不要來送行,見她沒回應,原還以為她不願意來,他方才下朝以後,也就獨自出宮過來了。

沒想到大軍準備啟程之時,她乘著馬車也出宮,登上這城樓來了。

沒一會兒趙仙仙的眼淚就止住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沒忍住就哭出來了,頗為不好意思地用帕子擦了擦臉。

再抬眼眺望漸漸遠去的隊伍,心上一陣發堵,像塞了團棉花一樣難受。

。。

承寧宮,昏暗漆黑的地下密室,狹窄的走廊壁上掛著幾盞煤油燈,忽明忽滅的,莫名添了一絲瘮人的寒意。

李陸垂眸掩下眼底的情緒,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譏諷,也不知是在自嘲,還是在嘲笑被關在裡頭的沈嵐。

他探了探自己左邊的衣袖,心裡才安定了一些。

方才曹延雲在殿前等候他洗漱更衣時,他就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把極小的匕首。

說起來,這把匕首還是今生的他在周歲宴抓周時,最開始抓起來的那把。

當時年幼的大皇子先是同時抓了一把匕首和一個和田玉印章,最後被告知隻能拿一樣後,才換成了一個甜白釉調羹。

帶匕首的原因李陸自己也說不上來,也可能是他心裡到底還是恨極了那個無情冷血的狠毒女子罷......

一想到前世他真心儘付,自以為與她是情投意合的結發夫妻,為了她不惜與生母反目決裂,不惜得罪眾多勢力根深蒂固的世家與商賈,卻被她當作傻子一樣耍弄。

最後沒了利用價值,還被她毫不猶豫地毒殺了。

霎時間,他的心頭被恨意密不透風地包圍著,甚至有些喘不上氣來。

曹延雲和郭息不由得麵麵相覷,不懂這位大皇子殿下立在門前久久都沒有動靜,是想要做什麼。

半晌後,李陸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抬腳進了那扇鐵門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