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說是大家捕風捉影, 新政策沒有傳達下來, 我們再怎麼討論也沒用。”廖安西速度減慢, 扯著脖子上的毛巾擦汗, 經過一段緩衝變成步行。
江文清‘嗐’了一聲,這不大家都興致盎然談論‘大會’的事,他也湊湊趣。“政策再怎麼變, 波及不到我們國有吊扇廠, 倒難了這些到鄉下奉獻青春、拋撒汗水的知青···”他眼尾輕輕掃過廖安西,低頭歎息。
“也是,受波及最大的是知青,陸陸續續有上山下鄉的知青回到城裡, 就業就是一個大問題。家家戶戶都有四五個孩子, 父母提前退休讓崗位, 也就空缺兩個崗位,還有其他孩子沒有活計。你說這些知青好不容易回到城裡,他們早先住的地方被兄弟們結婚生子占據,還沒工作···”廖安西雖嘴上不情不願談論‘大會’, 江文清開頭,他比誰說的都多,話兒說的都能編成一篇順口溜,都繞不開民生。
“可不就怎麼說嘛!”江文清摘下綁著繩子的眼鏡, 疲倦地揉著眉心,“上頭讓我們吊扇廠騰一些臨時工崗位出來,我都愁了一宿。老廖你說就算我們廠調出幾個臨時工崗位, 杯水車薪,能管什麼用?”他趁著戴眼鏡,偷偷觀察老廖的神情。
倆人合作五年了,老江蹶蹄子,廖安西猜到他打什麼鬼主意。怕不是上麵強製要求,他自己攬下來的活。
陪跑不是白跑的,總歸要付出一些代價。
江文清絲毫不覺得羞恥,見他平靜如水的往回跑,湊上前說道,“你不是說要生產吊在蚊帳下的三葉小吊扇麼,招收他們當臨時工,打包三葉小吊扇。”他說的諸多好處,最後搬出為國憂而憂,是每一個公民應儘的責任。
“塑料技術還不過關。”廖安西腳步慢了兩拍,隨後加快腳步。
江文清扶了扶眼鏡框,明白對方把這件事放到心裡,還陪跑個屁呦。他氣喘籲籲扶著老腰找棵樹靠著,原本討厭的梧桐樹竟變的無比可愛。當初倆人差點為了在廠子裡種什麼樹大打出手,老廖非要把在廠子裡載滿梧桐樹,他反對,要中鬆針樹、銀杏樹、桂花樹···把廠子弄成百樹園,最後倆人各退一步,在大道上種滿梧桐樹,邊角角落種什麼由他安排。
追憶間,手中躺著一片翠玉的樹葉,他揪著葉子扇涼風。越扇心裡越火熱,塑料技術被老廖整成功,他們廠子裡就可以生產各種各樣熟料工藝品,用塑料代替鐵盆子、鐵罐子···一個新工藝的誕生,會帶來一係列的附加品,到時廠子又該擴建,又得招收工人,為國分憂。
“吃飯了,你在路上看什麼?”老男人佇在大路上遙望遠方,張小凡眼珠子一轉,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沒發現什麼特彆的東西。
“沒什麼!”廖安西挑起耷拉的眼皮子,轉身走進家裡,衝了一個澡才吃飯。他剛吃了兩口飯,差點被一個聲音噎死。
“媽媽,下午哥哥接我回新家。”小懶妞臉頰貼在桌子上咬著奶嘴玩,小奶牙磨幾下,才軟弱無力吸幾口。
彬彬小幅度朝她點頭,把雞蛋剝到她碗裡,又給她夾了一個鵝蛋大小的包子。
小懶妞被哄著吃了包子、雞蛋,再也不願意吃其他飯,努力跟牛奶較勁。
隻要有彬彬在,人家把小懶妞伺候的妥妥當當,沒親生父母啥事。
廖安西漆黑的眼珠子暗沉,不能再任由兩人胡鬨。小懶妞本來就懶,被彬彬沒有原則寵的愈發懶嬌,以後彬彬談了對象,懶妞被養成大型巨嬰,誰來嬌慣她,對象都難找。
“彬彬,成為臭老九下鄉苦,”廖安西拿妻子說事,“臭老九和牲口一個過日子···”佝僂著腰麵對大家,艱難的討生活,“你哥馬上入伍當兵,你爸···”他‘誒’歎一聲,物是人非,心裡不是滋味。
“孩子小,和他們說這些做甚!”張小凡揪著老男人的袖子,提醒他彆說了,“多陪陪他們說說話,平常勤快點,給他們倒茶,說兩句甜話,我估摸著他們心裡再苦,嘴裡也是甜的。”
彬彬低著頭扒飯,心裡不是滋味咀嚼幾口,才‘嗯’了一聲。早晨父親肅穆臉上的柔光因為他一句‘跑步減肥,順便到叔家吃飯’,變的勉強僵硬,他急等著陪懶懶,沒把父親失落的眼神放在心上。
他想,他走後,父親一定站在大門口注視他許久、許久。
耳朵裡響起鐘表的聲響,‘咯噠咯噠’,傳到他心裡,悶的鼻子發酸。
“叔、姨姨,”他攥緊筷子的手鬆開,聲音悶悶道,“我沒拿書包。”
一個身體輕盈矯健的胖子飛出去又飄回來,柔聲安慰好懶懶,再次飄出去。
廖安西嘴角上揚,小樣!論心眼子,十個你也比不過老子。
小懶妞頭頂上的卷毛跳動兩下,害怕似的縮了回去。她咬著奶嘴歪著頭盯著爸爸耀眼的眼眸,明明很漂亮,為毛她背後出冷汗。
懶妞胃小,吃多了反而腹脹難受。廖安西沒有逼著她吃飯,催著她自己去收拾小書包。
小懶妞輕咬奶嘴,‘噴’一聲,臉上甩了幾滴奶水。小肉掌支撐著椅子滑下來,軟綿綿、晃悠悠,細如甘蔗的棉花腿邁著綿軟的腳步回到房間。
“懶妞骨頭脆弱,一方麵是體質問題,更重要缺少鍛煉。小時候覺得可愛,長大後有的愁。”廖安西憂心忡忡,怕懶妞長大不能融入社會。他也想永遠嬌慣懶妞,很顯然不現實,任何情況下他極度理性,走一步看十步,希望儘最大可能讓懶妞少走彎路。
張小凡心思通透,握著老男人的手掌拍了拍,“我身子骨不好,抱不動懶妞。”
倆人相視而笑,默認矯正閨女懶病。
她何嘗不知道閨女這般嬌氣不好,每次懶妞嬌俏軟甜耍無賴,她立刻沒有原則嬌寵懶妞。
畢竟這是她和老男人好不容易保下來唯一的孩子,前幾年一直沒有懷上孩子,如今實行計劃生育,更加沒可能要孩子,怎能不嬌寵著她!
翻過一年,小懶妞光榮的成為一名一年級學生,是該懂些事。
小懶妞骨頭有些弱,不說磨磨蹭蹭走的慢,時常走在平地上摔倒。
張小凡送懶妞上學,纖長玉白的軟手握著肉爪子,懶妞將將摔倒能拉她一下。小懶妞總是被眼前的新鮮事物吸引,能在賣油條、賣包子的地方看半天。
客人們見一雙水潤閃著流光溢彩眼眸,粉色的肉墊子托著頰鼓好奇的看著他們,孩子身上穿的是最新潮的衣服,金色打著卷兒的柔發隨著頭頂幾根害羞草伸縮飄蕩。
大家忍不住多看幾眼,故意拿包子、油條逗逗小姑娘。
隻見小姑娘先是驚訝的睜大眼睛,然後有禮貌道謝,揉著小肚肚說‘飽飽了’,拉著女士走,還不忘回頭和他們揮手再見。
懶妞一會兒被飄落到腳邊的樹葉吸引,一會兒被從她身邊穿過去的自行車吸引,看到路邊的貓兒、狗兒,都能蹲下來看半天。
母女倆踏著上課鈴聲走進教室,懶妞一進教室,就聽見小姑娘們集體抽氣,眼神就沒從她漂亮的頭發上移開···
張小凡沒有回家,學校裡有一個涼亭,旁邊長著兩棵合抱桂花樹,剛巧把亭子遮擋在下麵。她走進亭子裡坐下,從白色繡著齜牙咧嘴大嘴驢的單肩包裡掏出一本書,在涼涼微風中愜意的品讀書本。
前麵一排上下兩層共十間房子,靠近大鐵門左邊上下兩層共四間房子,右邊鐵杆上飄蕩著一麵莊嚴肅穆的五星紅旗。
上麵明確說到教育是名族振興的根本,沒有了隨意抓捕老師的紅袖章,許多老師陸陸續續從鄉下勞改的地方回歸到學校,行人路過學校聽到悅耳的讀書聲,皆會心一笑。
“讀書好,考大學、考師範、考大專,國家給大學生分配工作···多好。”所有的感慨最終隻用兩個字,‘多好’總結。十年的悲怨,在迎來日出,柔和的陽光溫暖他們的心靈,驅散黑暗和寒冷,隻能說一句‘多好’,‘好極了’。
“薑哥,你倒是想想辦法!”男人煩躁的抓著亂糟糟的頭發,一不留神被紅焰點點的煙頭燙傷,罵罵咧咧跳起來踩踏煙頭。
一堆男人或是蹲在地上苦惱抓頭,或是雙目無聲靠在牆上,或是搓手盯著他們的老大···
“誰TN的能想到撥正反亂,”那些被他們栽贓送到下鄉改造的人回來了,比原來更有勢力,然而他們卻被群眾們排擠,沒有工廠要他們的無賴,“真他N的倒黴,施孝敬坐上正局的位置,林祥鋒成了自行車廠廠長,他哥成了市委書記,”嘴中像塞了牛糞一樣,儘罵一些辱人耳朵的話,“感情他們不是去受苦,倒像遊曆一番,回來就升官發財了。”
“大哥,我們跟你不說有十年,怎麼也有六七年打擊臭老九,為了隨時隨地任由你使喚,乾的好好的工作也辭了,您看···”
當年任、薑、錢三家一手遮天,他們跟在大哥後麵抄家,搜刮了不少好東西,可比他們點頭哈腰,看廠長臉色拿僅夠裹腹的工資強多了,想也沒想辭職,或者把崗位讓給兄弟,哪裡能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他們送出去的崗位要不回來,找工作沒有人要。跟在大哥身後他們收繳了不少錢,全被他們胡吃海喝敗謔的差不多了,眼瞅著坐吃山空,如今治安歸警察局管,他們沒辦法威脅人搞一些錢,他們急了,目前什麼也不想,隻想找一份安穩的工作。
薑援朝猛地吸幾口煙,結果把自己嗆住了,咳的眼睛發紅才緩過來。
他的日子也不好過,他是家中的幺子,大哥、二哥都有體麵的工作,唯獨他成了為父親鏟除障礙的木倉靶子,以前活的逍遙自在,天天擠兌兄長們,現在可愁死他了,想要到政府部門做事,光政審就過不了,讓他到工廠裡做普通工人,他可不乾,也做不了工廠領導···
“大哥,你倒是說句話,兄弟們跟了你這麼多年,你可不能扔下我們不管。”
“大哥,親哥咧!”···
“我家老頭正在想辦法,給我一點時間。”薑援朝吸了最後一口煙,吐出一團白茫茫的煙霧,白霧已散去,他依舊看不清前麵的方向。
留下一個殘喘的燃著紅焰的煙頭,挺拔身軀的男人遠去。
薑援朝不得不來見他們,兄弟們跟著他乾了不少事,件件抖漏出去都能要來薑家的命,幾百上千名兄弟,不好讓他們集體永遠消失,隻能采取安撫措施。先穩住他們再說,等父親那邊的消息。
W市的一把手,區區一個小崗位難不倒老薑,兄弟們安心回家等消息。
“這幾年野慣了,手中突然沒了權利,渾身難受!”
“認命吧,浪了怎麼多年,夠本。”
“以後要踏踏實實工作···”
“去你N的,咱們的工作是誰介紹的!老薑,誰是老薑,”後麵一個肆意張狂的男人踹要‘從良’的男人,眼神裡滿是鄙夷,“一把手,廠長見了都要點頭哈腰,廠長敢不給我們麵子!”
肆意妄為慣了,讓他悶屁往肚子砸,簡直開玩笑,“隻要老薑一天不倒,我們就是大爺。”
“老薑一句話的事,我們的工作就有著落。”···
一群人拿出口袋裡所剩不多的錢,買了花生、散酒聚在一起瞎咧咧,就等著老薑給他們介紹工作,成為關係戶。
他們在家人避之不及的眼神中嘚瑟的過了幾天,發誓等有勢力了,要這些人好看,就算是家人,也不該踐踏他們的尊嚴,揉搓在一起順道也給一些顏色看看。
“好消息,好消息!!!”
“人麵紋銅鼎、白虎、朱雀找到了!”
豎在電線杆上的喇叭裡傳出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找到了,哈哈哈···”市民們腦子卡殼幾秒鐘,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懷揣著激動的心情仔細聽,怕他們聽錯了。
又是一陣激動的笑聲,伴隨著雀躍。
剛回來的知青不懂這些人為什麼興奮的跟個孩子似。從他們隻言片語中才了解發生了什麼事,愁容的臉上也露出喜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