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四季分明,風景如畫,多年前裴元徹為顧沅種下的那片海棠花田依舊盛開。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眨眼到了七夕佳節,顧沅叫來戲班子唱了一出《花好月圓》,擺了瓜果盛宴,與裴元徹一起看戲過節。
隻要有她陪在身邊,裴元徹的情?緒便是穩定的,除了不記事之外,與從前並無多大區彆——反正他的脾氣從來都不算好。
都是老夫老妻了,過節也沒那麼多花裡花哨的,就連今日看戲,還是裴元徹先提出來的。
看完了戲,夜也深了。
顧沅打了個嗬欠,看向身旁的男人,“走吧,該回去安置了。”
裴元徹站起身來,將她從椅子拉起來,又比了比她的身高,笑她,“你怎麼一直沒長高,還變矮了。”
顧沅默了默,瞥了他一眼,“你高,你全天下最高。”
裴元徹怪得意的,還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沒事,矮點好,天塌下來,還有我給你頂著。”
顧沅怔了怔,看著男人高大清瘦的背影,眼眶有點酸。
這個老家夥啊,倔起來的時候招人煩是真的,但有時候說出這些傻乎乎的話?時,又怪暖人心的。
小宴結束,倆人一同回寢宮歇息。
人老了,睡得也愈發早。
睡到半夜裡,外麵忽然響起一陣轟隆隆的隱雷聲。
夏日的雨來得毫無征兆,又轟轟烈烈,劈裡啪啦的敲著窗欞與瓦簷,亂珠碎玉般嘈雜。
顧沅本來睡得好好的,被這雨聲吵醒,她迷迷糊糊的蹙了下眉頭,一把扯過被子蒙住頭,翻了個身,試圖把耳朵遮住。
幾息後,她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隨意伸手往旁邊摸了摸。
空空蕩蕩。
懵了片刻,她的意識徹底清醒過來。
這大半夜的,裴元徹人呢?
“來人,來人——”
顧沅掀開鵝黃色壽字幔帳,正要穿鞋,發現裴元徹的鞋整整齊齊的擺在一側,她的心更是往下沉了沉。
鞋還在,人不見了?
她忙穿鞋下床,隨後取了件絳紫色外衫披著,快步往外走去。
才走到門口,就見朦朦朧朧的雨簾中有許多人影晃動,燈影惶惶,吵吵鬨鬨。
“太上皇,使
不得呀!”
“外頭雨這麼大,太上皇您快進屋吧——”
聞言,顧沅心頭一緊,攏了攏身上衣衫,一把搶過宮女手中的傘,快步往雨裡走去。
這雨實在太大了,視線都模糊一片,直到走近了,顧沅才瞧清楚眼前的情?況。
隻見傾盆大雨裡,裴元徹僅著單薄的寢衣,一雙腳還光著,渾身淋得濕透。冰涼的雨水沿著他高挺的鼻梁往下淌,長長的睫毛也被沾濕,扇子般濕漉漉垂著。
而他彎著腰,張開手,用身子去護著花圃裡的一株琉璃海棠。
顧沅一看,登時就火了。
“裴元徹,你瘋了嗎,大晚上的,外麵下這麼大的雨,你跑到花圃來作甚!”
顧沅眼角都氣的泛紅,也顧不上撐傘,猛的朝前走了一大步,伸手就去拉他,“多少?歲的人了,你就算不為你自己身體著想,也讓我消停一下。”
裴元徹像是被她這聲吼給嚇住了。
他垂下漆黑的眼簾,長長的睫毛掩住眼底的情?緒,讓人看不分明。
良久,他唇瓣微啟,“這是沅沅喜歡的花,不能被雨淋壞。”
他的聲音很低,在嘈雜的雨裡顯得不太清晰。
顧沅愣住,隨後一陣難以言喻的情?緒迅速的湧遍全身,她的心臟仿佛被隻無形的大手給捏住,一點點的擠壓出其他的空氣,就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而費力,肩膀微微顫抖著。
臉上有濕潤劃過,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用力的咬了咬唇,舉著傘朝他走了一步。
一方暗黃色油紙傘,出現在他們頭頂,遮風擋雨。
顧沅主動牽住裴元徹的手,揚起臉,眼裡還含著隱隱淚光,麵上卻是朝他笑,“我讓人將花搬進屋子裡,不會淋壞的。現在我們先回屋,好麼?”
裴元徹略有遲疑,但見她眼眶紅紅的,他心裡也難受,便點頭,“好。”
回到殿內換了潔淨的衣衫,顧沅拿著巾帕給他擦頭發。
裴元徹幾次想回頭,都被她給按住,“彆動。”
“沅沅,你……生氣?了?”
“沒有。”
“你就是生氣?了。”他回過頭,看著她紅紅的眼圈,眸中閃過一絲無措。
顧沅咬了咬唇,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還是
輕歎一聲,放軟了語調,“下次彆這樣了,我會心疼的。”
這一場雨後,裴元徹果不其然,又病倒了。
仿佛打開了身體病痛的閘門,那些年輕時所承受的傷病,在老年時開始張牙舞爪,肆意反擊起來。
病痛纏身,每況愈下。
死亡來臨之前,人是有預感的。
裴元徹糊塗的意識也短暫的變為清醒。
他與匆匆趕來的子孫們一一告彆,其實也沒什麼好告彆的,除了宣兒和念念,其他子孫他不在乎,孫輩自有孫輩的命,他個大限將至的老人也管不著。
他要?把更多的時間留給顧沅。
對雉紋織錦帳幔垂下,裴元徹躺在床榻之上,無力的伸出手,拭去顧沅眼角的淚,啞聲道,“你彆哭。”
顧沅心態還算平靜,或許早就接受這一天的來臨,她坐在床邊,低頭看他,應道,“好,我不哭。”
裴元徹深深凝望著她,深邃的眸光是一如既往的柔和。
無論她什麼樣子,風華正茂,亦或是年華老去,他總是看不膩的。
他還記得他初見她時,她是那樣的美,那樣的靈動,亭亭站在那,周身仿佛都閃著光,映照得滿庭生輝。
如今,那張姣美如玉的臉龐雖已黯淡,長著皺紋,可他卻覺得她的每一條皺紋都是可愛的。
還有她叉腰喊他老家夥的樣子,凶巴巴的,卻是可愛又可親,每回他都會笑吟吟的去應她,老家夥在呢。
裴元徹眯眼道,“挺好的,真的,我很?知足……就是又食言,從前說要陪你一輩子的,可身體不爭氣?,得先走一步,你彆怪我。”
顧沅輕輕搖頭,艱澀的扯出一抹笑,“你儘力了。”
她這時好像忽然明白,為何當初他那樣急著退位,估計就是怕他先行離去,留給她的回憶太少,少?到無法支撐她獨自的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