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道,“如今這家裡,就兩個丫頭是咱親孫女了,你不疼她們要去疼彆人家的孩子嗎?”
老太太置氣,坐去窗邊,盯著院裡的花草不說話。
“不要動不動就打她們,你總瞧不起譚家,可你看譚家對閨女的態度。”
他雖然身子弱下不了床,但不是什麼都不知道,秀才閨女搬來鎮上,秀才夫妻倆都聽她的,她做買賣,秀才媳婦就打下手,她要秀才考科舉,秀才就用功讀書,他問過樹森,秀才閨女是秀才娘拉扯大的,打小沒挨過打,叔嬸待她跟親閨女似的。
看看秀才閨女,再看看自家兩個孫女,老爺子難過起來。
“秀才閨女能乾,是她奶教得好,你看看你...”剩下的話沒說出口便捂著嘴劇烈咳嗽起來,老太太趕緊關上窗戶,罵道,“我怎麼了,給她吃給她穿,難不成要我把她供起來不成?小孩子不聽話挨幾下打怎麼了,誰家孩子不是被打大的?”
老爺子甩甩頭。
無力地看向角落裡貼牆站著的孫女,悲從中來。
“大丫,以後要聽奶奶的話知道嗎?”
大丫驚懼地抬起頭,看看他,又看看窗邊的老太太,乖巧地答了句,“好。”
老爺子滿意地伸出手,想再摸摸她的頭,大丫站得遠了,他的手夠不著,在空中顫了許久,氣若遊絲地吐了句,“真..乖...咱啊..不該來府...”
話落,手慢慢垂下,眼睛跟著闔上。
老太太兀自生悶氣,驚覺不對勁,轉頭一看,臉色大駭,聲音顫抖不止,“老頭子,你不要嚇我。”
啃包子的二丫歪著脖子,不明白老太太撕心裂肺的情緒從何而來,低低道,“爺睡著了,奶不好,會吵著爺的。”
大丫也似懂非懂,牽著她往外邊走。
她們眼裡,爺爺就是睡著了。
卻不知,這一睡再也醒不過來了。
汪家剛辦完喜事就辦白事,鄰裡都在討論,她們見過汪寡婦丈夫,文質彬彬的讀書人,瞧著斯文又儒雅,比附近讀書人都要有氣質,聽說是個秀才,以前在鎮上長塾教書,鄰裡們很是費解,這樣的人怎麼會看上汪寡婦。
得知秀才爹沒了,鄰裡恍然。
約莫家貧,奔著汪寡婦錢來的。
青桃收到消息是午時那會了,包子饅頭賣完後她沒有急著回家,今早就有人拐彎抹角打聽餡兒的配料,若看她回家早定猜到她生意好,接下來恐怕不得安生。
她推著車四處溜達,遇著人上前買,她讓他們明個再來。
左右兩邊的木板收起來了,蒸籠堆得高,看不清前邊的路,慢慢走慢慢吆喝,以防撞到人。
傳話的是個貨郎,先問她是不是姓譚,又問她認不認識青花巷汪家,說汪家公公死了。
青桃記憶裡,何家老爺子身體不好下不來床,不致要命的地步,老太太還說那是老毛病,天氣暖和就好,怎麼突然就去世了。
她推車回家,邵氏在巷子口站著等她。
“我想去外麵找你,又怕跟你走岔了,賣完了?”
“賣完了。”
邵氏這會兒容光煥發,全然不見疲憊。
“娘,何家爺爺沒了。”
邵氏擦擦手,去握扶手,茫然來了句,“哪個何家爺爺?”腦子裡哐的聲兒,“不會吧,你聽誰說的?”
青桃將何家老太太來集市找她的事兒說了,沒有隱瞞何樹森再娶。
她看著邵氏。
邵氏臉上閃過驚訝,除了驚訝,似乎沒有其他情緒。
青桃站到旁邊,邵氏跺跺腳底鬆散的石磚,沉吟道,“咱們要不要去拜祭?”
這下驚訝的是青桃了,她以為邵氏聽說老爺子死訊會匆忙過去料理後事呢,何家嬸子去世她們就是這樣忙前忙後的,她試探,“娘不想去?”
“不是不想。”邵氏扶著推車,沿著巷子拐彎,有所顧慮道,“你何叔娶親沒跟咱說,心裡咋想的咱也不知,咱不由分說登門,會不會唐突了些?”
再提起何樹森,邵氏心裡的悸動,砰砰亂跳的心通通沒了,她形容不出那種怪異感,就覺得跟以前不同,她說,“回家問問你爹,實在不行他去瞧瞧,咱繼續賣咱的包子,對了,咱今天要不要再做幾十個賣啊?”
有錢不掙是傻子。
累是累了點,但值得。
邵氏又說,“我問過了,府城宵禁晚,夜裡亦是熱鬨,咱...”
青桃提醒她,“咱晚上要揉麵剁餡兒,忙太晚的話,身體吃不消的。”
邵氏抬頭,看向青桃慢慢變尖的下巴,瞬間打消了念頭,“那咱明天多做些?”
“好。”青桃提議,“明天咱去遠點的集市賣。”
城裡有錢人多,又好新鮮感,天天去集市,幾天人們或許就膩了,她和邵氏輪著幾個集市轉,長久保持住這種新鮮感,人們才不會膩。
清水鎮地方小,人們買包子饅頭多是充饑,府城的人更多是圖新鮮,那她們暫時保持住那份新鮮感。
至於其他,以後再說。
邵氏不懂其中門道,毫不猶豫附和,“聽你的,就怕我算數不好,人一多就亂說價格。”
甚至自己都不知道。
“沒事,熟悉後就好了。”她以前就提出教邵氏算數,邵氏覺得年紀大不太想動腦子,青桃就歇了心思,這會兒亦不提。
邵氏自己不安,“你會不會覺得娘沒出息,娘如果會算數的話就不會這樣。”
“娘有出息著呢,不會算數怎麼了,娘在清水鎮賣包子不也賣得很好嗎?熟能生巧,久了娘自然而然就記住多少包子該收多少錢了。”
邵氏會心一笑,“要不待會回家你隨便算幾個帳給我聽,我在旁邊記?”
“好。”
日頭升高,暖融融落在兩人發梢,旁邊小院裡的人看得眼熱,她們算數強不了多少,但那幾蒸籠包子饅頭少說得賣幾百文,除開成本,每天至少得掙個上百文吧,一個月下來就是三四兩,比她們翻了倍呢。
羨慕的多,眼紅亦不少。
青桃像沒看到她們打量謀算的眼神,待進了院門,就把蒸籠取放進盆裡泡著準備待會洗。
邵氏回屋和譚秀才說何家的事兒。
得知何家搬來府城,譚秀才下意識就問何樹森怎麼不告訴他,轉而想起青桃的那些話,心裡不是滋味。
他把何樹森當朋友當兄弟,何樹森心裡卻不是吧。
邵氏問他去不去,譚秀才猶豫,“青桃怎麼說?”
“有人穿了話,咱不去不太好,青桃的意思你去就行。”這是邵氏提的,青桃沒反駁,想來也是這個意思。
院裡傳來唰唰唰刷蒸籠的聲音,譚秀才沉吟,“那吃了午飯我去瞧瞧。”
譚秀才沒去過青衣巷,亦不知道在哪兒,一路問著人走到青衣巷汪家的,許是繞了遠路,到青衣巷已是日落西山了。
這邊一看就是有錢人住的宅子,青瓦白牆,恢宏威嚴,他低頭理了理衣衫,問了汪家位置才往裡邊走。
黑色木門上已經掛上了白幔,裡邊傳來哭泣聲,他局促的叩了叩門,許久才有人開門。
開門的是半大小子,橫眉怒對衝譚秀才吼道,“你誰啊。”
“我找何樹森。”
男孩罵了句晦氣,側過身,冷冰冰說了句,“進吧。”
譚秀才扯起嘴角笑笑,男孩輕嗤了聲,雙手環胸地先進了門。
靈柩安置在院裡,何樹森跪在香蠟前,泣不成聲,兩個大丫頭穿著縞衣素服跪在他身後嚎啕大哭,院裡再無多的人了。
“何兄。”譚秀才躬著身,小聲喚了句。
何樹森轉頭,淚眼婆娑地望著他,眼底滿是悲戚,“譚兄。”
這句哽咽的譚兄,讓譚秀才差點落淚,平日多溫和端方的人,此刻抱著父親的牌位縮成一團,哪兒顧得發髻淩亂形容狼狽呢?
他屈膝跪地,朝老爺子靈柩磕了三個響頭。
沙著聲兒安慰何樹森,“何叔最以你為傲,你好好的,他在九泉之下也放心些。”
猶記得何家弟妹過世,他仿佛說過同樣的話。
人生在世,麵對家人的離世免不了悲痛,免不了遺憾,所以活著時,要對家人好,他從不忤逆父母,因為知道他們會比自己先離世,他待子女好,希望將來他離世那刻,心中少些虧欠,他拍拍何樹森的肩,“往後好好照顧大丫她們,要是遇到事,儘管來...”
“找我”兩字還在嘴邊,他卻說不出來了。
來之前青桃讓他能幫的就幫,莫要輕易許下諾言,經過這麼多事,哪怕心中再不念情分,也該跟有些朋友保持距離。
剩下的話他咽進肚裡,隻望著麵前嶄新的棺木歎氣。
何家弟妹過世,他和邵氏忙前忙後,此時跪在老爺子靈柩前,心裡泛起無力感。
“怎麼不見弟妹?”他問。
公公去世,做兒媳的怎麼不見人影?
何樹森抹了把眼淚,“她病了。”
內裡緣由不好和譚秀才說,他爹走得突然,他與汪氏是吃了午飯回來的,他娘坐在院子裡的台階前,看著汪氏就罵她是掃把星,把他爹克死了,汪氏是個急性子,當即和他娘吵了起來。
白綾縞衣孝服還是鄰裡幫忙張羅的,棺木香蠟是他拿錢托人買的。
他握著譚秀才的手,悲痛欲絕,“我不孝啊。”
父親亡故,他不曾陪伴左右,還弄得家裡烏煙瘴氣的。
譚秀才走了一路,手心全是汗,任由他握著,嘴裡不住說著寬慰的話,“何叔知你孝順,不會生氣的。”
鄰裡已經來拜祭過了,照理說家裡要張羅飯菜的,他娘跟汪氏不和,把自己關在房裡不露麵,汪氏慪氣,亦不管事,何樹森沒辦法了,想起邵氏來,“嫂子跟青桃呢?”
“她倆沒過來。”
何樹森表情凝滯了瞬,“嫂子是不是生我的氣了,她與大丫娘感情好,我...”
譚秀才知道他想說什麼,仔細回想邵氏聊到這件事的表情,說道,“她沒生氣,大丫她們年紀小,有人照顧她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生氣,她沒出過遠門,你與弟妹又新婚,她是怕弟妹見了她對大丫她們心存芥蒂。”
邵氏待大丫她們好,汪氏做後娘的看了怕會多想,覺得邵氏不待見她。
譚秀才道,“你彆想多了。”
“那如何是好?娘子病了,我娘身體弱,我一時半會走不開,想請嫂子幫忙張羅飯食...”
譚秀才為難了。
邵氏畢竟是譚家媳婦,越俎代庖替汪氏招待客人勢必會遭來閒言碎語,他幫忙拿主意,“不然去外邊請廚子?”
“傳出去怕會被人笑話。”何樹森遲疑。
譚秀才不懂城裡的規矩,隨便想的法子,青桃待何家的態度他是清楚的,無論如何都不會讓邵氏過來幫忙的,他說,“事有輕重緩急,請廚子總好過什麼都不做。”
眼下隻能這樣了。
“譚兄有認識的廚子嗎?”
“沒有。”譚秀才老實說,“進城幾日,我沒怎麼出過門。”
青桃給他算過賬,府學每個月有考試,現在他成績排名掉尾巴上的,好好努力,頂多四五個月就拿到府學補貼的二兩銀子貼補家用,屆時她們就不用整天為束脩發愁了,是以這些天他都在屋裡讀書。
“那怎麼辦?”
譚秀才也沒法子了,“不然問問弟妹,她是城裡人,人脈比咱廣...”
何樹森有點不太想麻煩汪氏,他與汪氏成親本就另有所圖,與她糾纏太深日後恐怕難以分開,他掙紮,“不能請嫂子來嗎?”
“她這人你也知道,要她張羅一桌飯菜沒問題,幾桌怕是不行的,況且青桃還小,要她照顧。”
後邊這純屬推搪之詞了,就青桃的利索勁兒,張羅十幾桌人的飯菜估計都不成問題,何樹森瞬間看到了希望,“青桃...”
“青桃還是個小姑娘呢。”譚秀才臉上隱有不耐之色,青桃是他閨女,哪怕要張羅齋飯也是為譚家長輩,跟何家沒有丁點關係,他說,“要不還是問問弟妹,找個廚子吧。”
何樹森感覺到他的態度強硬起來,心裡不舒服,嘴上應下,“那我問問她。”
夫妻倆怎麼商量的譚秀才不知道,天色已晚,他還得回家去,不敢待太久,何樹森送他,滿臉不舍,譚秀才亦想多陪他一會兒,村裡哪家老人走了,鄰裡幫忙張羅,哪怕白事,辦得井井有條,亦不會冷清,哪兒像何家,上門拜祭的人都屈指可數。
走到半路,天已經黑透了,飯館傳來誘人的香味,他恍惚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呢。
何樹森沒提,他亦不好開口。
饑腸轆轆的順著大街走了很久,到岔口時被燈籠迷了眼,走到小巷子裡去了。
費了好些功夫才繞出來。
又到一個岔路時,譚秀才笑著走到旁邊鋪子,欲問府學位置。
未上台階,隱約聽到有人喊他。
眺目望去,就見圓溜溜的燈籠攤前站著兩人,使勁揮著手。
青桃大聲喊,“爹,爹,這邊。”
譚秀才腳底跛了下,眼淚差點滾落,何家離得遠,這趟出門太艱難,“青桃。”
青桃早看到他了,見他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耷頭耷耳的,該是為何家老爺子的離世傷心,就沒喊他,直到他拐彎往胭脂鋪走,青桃這才開口。
譚秀才幾乎是跑過去的。
雙腿累得不聽使喚,差點摔跤,邵氏眼疾手快扶穩了他,在他開口前解釋道,“傍晚也沒見著你人影,青桃怕你出事,嚷嚷著要來接你。”
她們在院裡圍裙,其他人問起譚秀才,青桃就說了兩句。
得知譚秀才去了青衣巷,其他人都問是不是租車去的。
她們這才知道青衣巷離得遠,而譚秀才約莫想不起租車的。
母女兩忙完手頭的事兒就來接人了。
邵氏手裡挎著籃子,掀開麵上的布,拿出個饅頭來,“已經涼了,先吃點吧。”
“怎麼帶了饅頭?”
“青桃怕你餓著。”
這饅頭是昨晚蒸的,有點硬,譚秀才眼裡卻是再比不過的美味了,“還得青桃手藝好。”
他走不動了,邵氏和青桃扶著他,三人慢慢往前邊走,燈籠的光在他們身後慢慢縮成朦朧的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