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彎腰觸到按鍵上,祝微星卻猛然僵住,如遭雷擊。
他自認克製冷靜,輕易絕不慌亂失態,然那一刻,祝微星猜自己的表情定是目瞪口呆。他四肢僵硬,盯著身前床頭櫃,好幾秒一動不動。
眼前……那床頭櫃上,有一個深刻的圓弧形,被重物砸出來的印痕。
祝微星記得,在他那個僵屍醫院的夢中,三號床的胖大嬸因丈夫昏迷而痛哭不已,身旁人給她遞水,被浸於悲慟的她一手打翻,水杯傾覆在床頭櫃,磕得四分五裂,在桌上留下一道圓弧印痕。
夢中的祝微星離得近,看得清,記得也明,那個痕跡,和這個……一模一樣。
驚異之下,祝微星眼前發黑,太陽穴發脹。模糊明滅的視野裡浮現一幅幅混亂圖像,彩色的黑白的,新鮮的陳舊的,真實的虛幻的,遙遠的咫尺的。
他在醫院,他孤獨醒來,他找到家人,他回到羚甲裡,他遇見薑翼,他重新認識身邊親朋好友。
他四處晃蕩,他夢到站在薑翼床前,他夢到去了醫院,他夢到青臉人老魏,他總是做夢,一夜一夜的夢。
他聽馬慶說他會死,他聽孔強說他是鬼,他聽宋老太太說他是還魂的戲中人,他聽網上的人說不乾淨之物近不得紅光小城那池水燈。
他頭疼,他暈眩,他手腳失衡,他夜半無腦波也無心跳……可他身體無恙,他一切健康。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啊!”
第一次,祝微星受不得襲來痛苦,抱著頭,痛呼出聲,生理心理,外在內在的雙重逼仄,像鋒利的十字兩端,從他頭頂和心口貫穿。
應呼叫鈴來給病人換點滴液的神外小護士一進門就看見搖搖欲墜的青年。
小護士一驚,衝進來扶人。
一靠近,反被青年緊緊抓住。
祝微星張大眼,明晰的眼白染上細細血絲,呼吸急促著問:“三號床那個叫……魏達的病人……怎麼樣了……”
“啊?”神外小護士怔然,細看幾眼,將人認了出來,“祝微星?你又住院了?你問魏達?胖大嬸的老公?”
祝微星艱難點頭。
神外小護士莫名,但還是答道:“他去世了,你在的時候第一次手術成功,兩個月後第二次手術卻出現了並發症。”
祝微星攥著她的手一緊,表情都微微扭曲。
“什麼……時候”
神外小護士回憶:“幾周前……十月中旬左右,二十號?具體我記不清,昏迷幾天就去了。”
二十號左右……不就是自己夢到僵屍醫院和青臉人老魏那幾天?
夢境映照現實,時間榫卯契合,再不是一句巧合……能生搬硬套。
陷入昏沉黑暗前,祝微星發著抖想,溪底利石終於割碎了我的腳,或許更早,血泡就布滿腳底腳麵,潰爛見骨,讓我再也走不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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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再度回籠,他在頂層VIP病房的床上,睜開了眼。
天已黑,房內昏暗,隻床頭一盞小燈幽靜氤氳,是和煦溫暖的明黃,在祝微星看來,卻比墨黑深藍更暗更冷。
他忽然覺得自己對這個地方有種沒來由的熟悉,這感覺恍惚一瞬,又刹那散離,近乎錯覺。
祝微星瞪著虛空良久,僵硬撐坐起身。
下床時雙腿還軟,扶了把床欄才不至摔倒。這讓祝微星想到剛醒來時那段日子,乍到混沌新世界,孱弱茫然,對周遭一無所知。而三個月後的現在,他以為自己融合適應,漸入佳境,卻被一夕之間打回娘胎。
腦內閃過無數科學借口理由來解釋眼下詭異,可他像個臨考懼場的差生,找遍公式,撓破頭皮,無一能套用。
異象從來隻有零與無限,當察覺一個點有怪,自然會猜忌一條線有沒有詭,然後懷疑整麵,懷疑整體,懷疑他人,懷疑自己,最後懷疑生活懷疑世界。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什麼是生?什麼是死?他在現實還是夢裡?他活著還是死去?又或是本沒有現實也沒有夢,沒有生也沒有死。沒有祝靚靚也沒有祝微星。一切隻是臆想,是虛無,是空氣。
祝微星一直仰賴的世界觀在搖搖欲墜,信念即將崩潰。他站在懸崖邊,找不到拉他的人,
趔趄著走了兩步,終無力軟倒,順著牆滑下,祝微星埋下頭,蜷縮起手腳,無助又恐懼地抱緊自己。
渙散間,砸在腳邊的手機不斷閃爍,迷糊看去,熟悉的問號現於屏幕。
問號,問號,祝微星的心裡此刻也充滿問號。
我是人是鬼?我是死是活?我是不是祝微星?我……到底是誰?
疑惑無數,條條索命,卻無人解答,無力解答。
抖著手想將電話推遠,卻無意觸到按鍵進入聊天頁麵。瞬間,密密麻麻的問號充斥眼前。
祝微星一呆。
最早一條信息來自下午,祝微星正和何靈說話,未發現。
後一條信息間隔幾小時發出於傍晚,但祝微星去了神外遊蕩,又未發現。
一連兩條沒得到回複,可是微信那頭的人從沒得到過的待遇。對方情緒逐漸激烈,開始每隔一小時,每隔四十分、二十分、十分的進行問號攻擊。
直到現在,這幾十條信息才被從昏迷醒來的祝微星察覺。
那快拉不到底的一行行一列列,是不耐,是暴躁,是討人厭的幼稚偏執,卻也是擔心,也是介懷,是難以忽略的牽腸掛念……
有人在因為沒得到他的回複與關注而生氣著急。
祝微星忽然鼻酸,如果他的生活是假,生命是假,世界是假,獨這個人也該是真,因為憑自己的想象,虛擬不出這樣一股熱烈鮮活的能量,無畏極寒寂夜,勝於蒼穹宇宙,不毀不滅。
在又一條問號送到前,祝微星劃開信息欄,沒有回複,而是直接摁下了通話鍵。
不到一秒時間,那頭接了。
沒有表現出滿身頹然,祝微星出口的語意平靜淺淡,隻一點尾音泄露出顫抖,不細聽,難發現。
他說:“薑翼,根本沒人在紅光小城的水燈上動過手腳對不對?燈會滅,因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