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陸辭及時申明這一要求, 莫說是三問, 哪怕是三百問, 對平日枯燥如古潭死水、難得遇到一樁值得他八卦的趣事的趙禎而言, 都是問得出的。
聽到這話後,他就不得不開口前謹慎些許, 好好琢磨了。
要怎麼問,才能在短短三句裡, 將最關心的方麵,最完整的事態都有效率地問出來呢?
趙禎苦思冥想時,陸辭莞爾一笑, 不去乾擾他的思路,隻專心在空白的書頁上寫寫劃劃。
以標注今日拉下的進度,好晚上備課時, 對明後日的略作調整。
等他寫得差不多時, 趙禎也準備完畢, 開口了:“周懷政何故要對左諭德你下手?”
平日他雖打心底地對那滿臉堆笑、品行卻不正派的周都監喜愛不起來, 但也看在爹爹頗為倚重對方的份上,親昵地稱一句‘周家哥哥’。
現聽聞周懷政吃了熊心豹子膽, 竟對陸辭下手後, 他就連虛與委蛇都不願,而直呼其名了。
陸辭沉吟片刻後, 還是決定信任趙禎,不以其年幼、太子身份相欺,坦坦蕩蕩道:“緣由倒不複雜, 不外乎是我猜出他欲聯合寇相做一事,因覺不妥,便勸了寇相不與其一道,難免受他記恨了。”
趙禎愣了愣,不由沉默。
他向來脾氣溫和,心思細膩,極能體諒彆人苦衷。
尤其在這東宮之中,內侍偶有疏忽之處,他但凡留意到後,不僅不會指出,還因擔心旁人發現,會致其受罰,幫著遮掩一二。
但這並不代表著,他不介意被人糊弄。
若事關緊要,對方含糊其辭,他縱嘴上不說,心裡卻是會默默地不痛快的。
一直以來的習慣忍讓,忽得了陸辭在大事上的這份坦誠相告,就更覺難能可貴。
——此時願將這等隱秘道出,顯然是出於陸辭對他的極大信任。
他固然好奇那‘一事’究竟為何,令周懷政如此看重,非要報複破壞了此事的陸辭不可。但更不願叫陸辭為難,便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臨時改了原想好的第二問:“那左諭德起初是如何一眼就識破了那人身份的?”
陸辭笑了笑:“我知自己所作所為,定會成為他的眼中釘,如何不會對許會受他驅使的內侍防備?”
不過,他當初既做得出來,就不可能會怵了對方的記恨。
此時連皇帝都礙於祖訓,不得隨心所欲地戕害與自己對著乾的文臣,頂多是貶謫而已。更何況是區區一內臣了。
趙禎若有所思。
許久過後,他才鄭重地發出第三問來:“周懷政如此煞費苦心,所圖究竟為何?總不會隻是將你戲弄一番,騙你回去罷?”
戲弄?
陸辭失笑。
當然,一旦事敗,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時,就能模糊為‘戲弄’二字。
周懷政要‘唬’他一跳的目的,當然不是叫他受一小辱,白來一回的那麼簡單。
他為太子左諭德,因東宮此時並無講讀官之故,他需日日進宮,為其講經。
若是無緣無故地缺席,叫太子殿下白等一下午,後果會是如何?
用心籌謀此事的周懷政,更會趁官家不解之時,在旁邊顛倒黑白,信口雌黃,置他於不利之地。
哪怕陸辭在事後知曉真相,對人道出是來時受人蒙騙、才不得不離去的事實,也會因拿不出任何憑據,而無法取信於人。
這便是針對文士大多有的自尊傲氣,以及好過度解讀的這一點,所下的一條殺人不見血的毒計了。
趙禎做夢也想不到,那些個笑臉迎人的內臣,竟還能使出這等陰險殺招。
他在聽得震驚之餘,便是充滿了對陸辭的擔憂。
“陸左諭德,你近來務必要小心謹慎,”趙禎不由自主地握住陸辭的手,想寬慰幾句,卻一時半會想不出什麼來。等他組織了半天語言,才乾巴巴地湊出這麼幾句承諾:“我定會儘快告訴爹爹,叫他嚴懲周懷政的,好還你安寧的。”
陸辭心裡一暖,溫聲勸阻道:“臣卻需懇請太子殿下,對此事還請裝作不知,也莫對陛下提起。”
不論官家會查到哪一步,陸辭其實也不願將此事鬨得太大,以免周懷政有狗急跳牆的可能,要牽連上險些與其同謀的寇準。
此事敗露後,雖不知周懷政能狡辯到哪一步,但起碼最近一段時間裡,他都將焦頭爛額,無暇在來報複他了。
而且寇相也將因看清他的本質,定不願與其為伍,才是絕了周懷政的後路。
趙禎蹙了蹙眉,下意識地想問為什麼,又因明白了一點,緊緊地閉上了嘴。
他從未如此深刻地體會到,四周的平靜之下,其實殺機四伏。
……而他名為東宮主人,整日在這資善堂中念書,卻連庇護身邊人的能力都沒有。
陸辭看趙禎忽然蔫下來的模樣,哪怕不刻意去猜,都能輕易知曉他心裡在想什麼。
他不由笑了笑。
這要不是身份無比尊貴的未來國儲,而是狄青的話,他都要忍不住伸手去揉對方腦袋,作為寬撫了。
“太子殿下歲不過八,已這般明鑒是非,著實不應再過自苛。”陸辭笑眯眯道:“周懷政乃資善堂都監,太子殿下與其朝夕相處,才是最需小心的。而你卻未曾想過自身安危,隻顧叮囑臣行事小心,如此仁善,世上人大多都需自慚形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