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夜裡船靠岸時, 得了紅封的仆役們先萬般感激地向慷慨的郎主道了謝,就歡天喜地地拴好船, 去集市轉悠去了。
陸辭製止了狄青翻開新一份模擬卷的舉動, 好笑道:“大年三十夜, 還做什麼題?我帶你去逛逛集市, 運氣好, 說不準還能趕上儺俗。”
狄青微微一怔。
陸辭將他那點茫然捕捉到了, 不禁挑眉問:“你莫不是不曾觀看儺儀?”
狄青心裡莫名有些羞愧,不好意思地搖搖頭:“隻聽聞縣城裡有。”
而位於大山深處的狄家莊,能吃飽飯就不錯了, 逢年過節也頂多是買多幾斤肉來慶賀,哪兒趕得上城裡熱鬨?
陸辭莞爾一笑:“那我們可得走快一些, 以免趕不上了。”
隻在下船前,陸辭不僅特意帶上裝了兩串錢、以及一些碎銀子的小錢袋, 還往小屜裡翻找一通,用個稍大的布袋的裝了些飴糖和果脯。
“未雨綢繆。”陸辭並不向一臉不解的狄青解釋,而是笑眯眯道:“一會兒你便知道了。”
狄青老實巴交地點點頭,心裡卻如明鏡一般。
公祖此時故意不說, 定是想一會兒觀察自己的有趣反應。
既然如此, 他還是彆追問的好, 以免掃了公祖的雅興。
因狄青平日裡就極少表現出好奇心,而是個僅專注於自身和周邊人,對不相乾的事堪稱漠不關心的悶葫蘆,陸辭並未察覺出他沉默下的體貼和寵溺。
他見除夕夜冷, 不隻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還將火氣旺、壓根兒就不怕冷的狄青也裹得裡三層外三層。
小梨花還是頭次看到狄青這笨重模樣,不禁瞪大一雙亮晶晶的貓眼,躥上躥下,想照常攀在狄青身上,卻被狄青如臨大敵地無情拂開了。
這會兒裹在自己身上的衣裳,可都是出自陸母之手,皆是用她自己都舍不得穿的金貴料子做的新衣裳,夾層裡是汾州行商處買的鴨絨,既輕薄,又暖和,哪兒經得起它那沒輕沒重的爪子一勾?
即使它滿懷委屈地拖長了調子喵喵叫,也沒能打動狄青的鐵石心腸。
——他的全副心思,已儘放在忽然萌生的一個大膽念頭上了。
“公祖,”狄青聽著耳畔響起的、屬於自己的如鼓點般密集的心跳聲,麵上竭儘全力地表現出一切如常,極自然地伸出手,將裝了果脯和飴糖的小布袋接過後,就鼓起渾身的勇氣,將另一隻空著的手,輕輕地握住了陸辭的:“走了麼?”
陸辭並未察覺有異,還下意識地就回握住了那因充滿忐忑、僅是鬆鬆挽著兩根手指的手,笑道:“走了。”
在狄青眼裡,公祖的步子曆來就邁得瀟灑漂亮,脊背似被標尺度量過般挺直,唇角永遠噙著淡而溫和的笑意,如詩如畫的麵龐……
任誰一看,都不得不感歎是不可多得的翩翩佳公子。
他略微落後公祖半步,感受著那點被握住手的暖意,頭微微低著,使勁兒抿著唇,想以此掩飾不由自主地上揚的唇角。
雖然糖還靜靜躺在另一手提著的小布袋裡,他的心裡,卻已將跟吃了最甜的蜜糖一般甜了。
不過狄青很快就發現了,那一小袋子糖,的的確確不是為他準備的。
因是大年三十,沿街鱗次櫛比的商鋪大多都拉上了折簾,而船客零星,臨近船塢的大街小巷,皆是空空如也。
鼎沸人聲,大多聚集到東市去了。
陸辭牽著狄青不急不慢地穿行過幾條街後,在不遠處能見圍得密密麻麻,不時發出大呼小叫的孩童聲響,頓時笑道:“看來是趕上了。”
狄青四下張望,倏然之間,眼前就竄出一群身著古怪裝束,麵上還戴著猙獰古怪的麵具的孩童來。
他被生生唬了一大跳,麵上卻還板著,且想也不想地就往陸辭跟前擋了一擋。
這些戴著醜陋鬼麵具的小郎君們見他們藏了許久,竟沒能嚇到這倆過路人,不由有些失望,又嘻嘻哈哈地說著叫狄青半個字都聽不懂的方言,手還朝他們的方向伸出。
就在狄青滿腹疑心,猶豫著是否該對這支看似劫財的奇異隊伍飽以老拳時,陸辭已微俯了身,湊到他耳邊,以忍笑的聲音吩咐道:“分他們一把糖就是。”
糖?
糖!
狄青如夢初醒,趕忙揭開攥了一路的小布袋子,往裡頭抓了一把,就分攤到每人手上。
儘管每人隻得了兩三塊指甲蓋大小的糖塊,但都是好糖,對已捉弄了好些路人,卻沒能討到什麼好東西的這支小鬼隊而言,已是不錯的收獲了。
他們歡天喜地地接了下來,七嘴八舌地說了幾句什麼,就將糖塊往嘴裡一塞,心滿意足地放行了。
狄青皺著眉,目送他們高高興興的背影,再看向笑盈盈的陸辭,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公祖,方才那是?”
“不論是京裡的大儺儀,還是鄉儺儀,百姓都要戴鬼麵具驅邪祟,”陸辭看夠了剛才狄青強自鎮定、內心慌得一批的有趣反應,大方解釋道:“若來的是貧者,就給他們一些碎錢;若來的是小郎君,便分他們一些糖塊,就能得痛快放行了。接下來,就得看你我能不能趁那小袋裡的東西被揮霍殆儘前,找到賣戲麵具的攤子,來擺脫這待宰肥羊的身份了。”
兩人運氣還算不錯,再又送走兩撥‘攔路虎’後,就尋到了搖小鼓賣戲麵具的小攤檔。
攤上麵具可謂品種繁多。既有眼睛欲噴火的夜叉,有哭泣的羊麵鬼,有獰笑的豬麵鬼,有眉清目秀的女鬼,還有皺紋滿麵的老翁……
狄青看來看去,簡直挑花了眼。
陸辭的選擇就要隨意多了。他隨手將哭泣的羊麵鬼拿起,丟給攤主兩張麵具的錢後,就施施然地戴了上去。
見陸辭挑的是羊麵鬼,狄青一改剛剛的猶豫不決,想也不想地拿起哭泣的牛麵鬼,也往麵上戴。
“你彆急,繩都給弄亂了。”
陸辭見他著急之下,叫原本鬆鬆垮垮的細繩都打了結,便笑著幫他解開。
索性親自幫著他套上後,係好結了,才鬆開手。
明明陸辭的手指拂過他頸間耳後時,都是冰涼涼的,但狄青卻好似被燙到一般,僵硬得一動都不敢動。
“好了。”
陸辭的手終於離開,狄青還沒回過神來。
直到陸辭自然而然地又牽起他的手後,他才渾身一震,陡然清醒,用力將麵具往臉上按了一按,好遮住兩隻通紅的耳朵。
陸辭的心思,則都放在眼前堪稱群魔亂舞的儺戲上去了。
各地儺戲大致一樣,但在諸多小細節上,還是能看出不同之處的。
與前朝儺儀的肅穆正式相比,大宋的無疑要隨性許多,主要為娛民為主,宗教層麵的含義,則要淡去許多了。
儘管陸辭並不是個喜歡湊熱鬨的性子,但耳邊鬨哄哄的,眼前是歡聲笑語洋溢的儺儀,熱鬨紛呈,受這歡樂氣氛感染,也不時被帶著笑了起來。
狄青隔著麵具,縱看不清陸辭神情,卻也能輕易感受出對方的好心情,不由也跟著笑了。
這是,公祖送他的麵具。
狄青想著,摩挲麵具邊緣的手指,就多了幾分小心翼翼的溫柔。
還有剩下的糖,他都要拿走。
陸辭不知狄青在美滋滋地琢磨著什麼,領著人隨人潮轉悠了一圈後,見狄青隻一昧老實巴交地跟在他身邊,臉甚至都沒麵朝熱鬨非凡的儺戲方向,完全不似他以為的那樣沉浸在這熱鬨的氣氛中,頓時好笑:“你可是不喜歡這些敲鑼打鼓,太過鬨騰的場合?”
狄青一愣,使勁兒搖頭:“隻是不曾見過這陣仗,不敢多看。”
陸辭挑眉:“是麼?”
狄青拚命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