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聖人雖在後宮稱得上手眼通天, 但對朝中情勢, 卻所知寥寥。
絕非是她無意爭權奪勢, 而純粹是因前些時日動靜過於明顯, 叫官家察覺後深感不快, 冷落她頗長一段時日, 叫她被這盆兜頭冷水潑醒罷了。
自那以後,她雖憑借十餘年來相伴的舊情得回聖心, 但也明智地有所收斂。
她心知肚明的是, 若三翻四次地觸碰到官家的底線, 觸怒對方的話, 那自己的失勢,就注定將變得無法挽回了。
說來諷刺, 隻消官家一日在位,便可保她後宮獨寵,榮華富貴無憂;卻也因官家一日在位, 她欲染指權柄的野心,也就不得不成幻夢一場。
卻說朝中鬨得沸沸揚揚,讓鐵了心要拿陸辭開刀泄憤的趙恒灰頭土臉地铩羽而歸,正是心情最為惡劣的時候。
而對具體緣由一無所知, 僅僅知道趙恒提前散了早朝, 猜出定是遇上不小的煩心事的劉聖人, 就歡歡喜喜地抱著剛吃飽喝足、正乖巧睡著的趙允初,去做這朵出謀劃策的解語花了。
趙恒起初對一向溫柔貼心,彼此間又有深厚情誼的愛妻的到來, 還略微感到幾分內心寬慰。
但在看到在她懷中乖巧熟睡的趙允初,再見她一臉慈愛地注視著這小小稚童,溫言軟語地輕哄時,腦海中不知為何,竟鬼使神差地浮現了陸辭那幾氣得他七竅生煙的話來。
——東宮同陛下有骨肉之係,血脈相連,那聖人又何如?
趙恒微眯起眼,心念徐動。
在他尚未察覺的情況下,投向劉娥的那原本柔和的目光,就悄然起了微妙的變化。
儘管時隔久遠,但他仍舊清楚記得,將六子從李姓宮人處抱走照顧時,劉娥雖不住催促,看似熱切,等將乳兒抱到手中後,卻遠不及這般上心,一舉一動皆是如作親子的慈母心腸。
而僅是對他一番柔情小意後,就順手交給乳母照看了。
之後也僅讓趙禎同乳母居於偏殿,派去三四名宮人輪流照看,自己卻鮮少涉足。
待六子日漸曉事,由太傅開蒙後,她頻頻過問課業,卻皆以敲打為主,耳提麵命,唯恐趙禎不曉孝敬她這有養育之恩的‘娘親’。
像對趙允初這樣的噓寒問暖,不怕累地親自抱著孩子來,與他同享天倫之樂,可是從未有過的。
趙恒蹙了蹙眉。
這是‘八大王’之子,真正同他血脈相連的‘八大王’,且因不久前那場禍及庫藏的榮王宮大火而謹小慎微,同其子,自己又能有幾分骨肉親情?
——聖人舍陛下親子不顧,改而撫育王侯之子,用意為何?
趙恒情不自禁地又回想起,陸辭那彼時隻讓他感到萬分刺耳的另一問來。
劉娥越是待趙允初溫柔,他沉默地看在眼裡,就越覺古古怪怪的,不是滋味。
多年以來,他雖算不上獨寵劉娥一人,但也因對她情根深種,不願叫她傷心,而較少涉足其他宮妃處。
人道雨露均沾,她可是占去大半了。
最叫二人感到遺憾的是,劉娥霸寵多年,卻不曾為他誕下一兒半女。
加上他子嗣本就艱難,到頭來膝下尚存的,竟剩趙禎一子了。
令他欣慰的是,趙禎雖優柔寡斷,沉默少言了些,卻是個穩重踏實,恭謹孝順的。
連朝中百官,對這儲君也頗為信服。
他如今發愁的是,這陣子的監國下來,太子的威信劇增,叫他這真真正正的皇帝,反倒有被人遺忘之勢了。
但不論如何,趙禎都是他碩果僅存的血脈啊!
他頂多是無意提早交權,敲打漸有越俎代庖之勢的趙禎一二,卻斷無廢除太子的念頭的。
這大好江山,不交予自己的骨肉繼承,難道還得托於旁人之子麼?
偏偏劉娥對身為他骨血的趙禎冷冷淡淡,卻對八弟的郎君百般嗬護,怎能不叫他多想?
趙恒心裡油然生出幾分疑慮和怨氣來,不禁微眯了眯眼。
心裡那顆懷疑的種子,到底是這麼被悄然種下了。
怕不是正應了陸辭所說的那般,趙禎為他骨血,卻非她血脈,談何疼愛?
那要撫育的話,自然要選擇更聽她掌控的一個。
他不過是要唬趙禎一唬,但這婦人的私心,怕不是無子而尋求寄托、再求自保的那麼簡單了。
劉娥若是知曉,她為展慈母情懷的一番舉動,直接導致反效果的話,定要不甘心地大呼冤枉。
在她看來,趙恒再憐愛她,也斷無可能設身處地為她著想的。
當初抱養趙禎時,她年歲雖較千嬌百媚的其他宮人要長上許多,但再渺茫,也並非無誕下自己親生子嗣的希望。
之所以要將趙禎奪走,不過是作為一道並不緊要的保障罷了。
現她已過知天命之年,也早沒了月信,自然徹底絕了誕下血脈的癡心妄想。再懼於對趙禎漸察真相、注定與她離心的壓力,會將趙允初視作心尖尖上的一張保命牌,也就不足為奇了。
拿趙允初取代趙禎的太子之位、這等異想天開的念頭,劉娥其實還真不曾有過。但以此刺激心軟仁善的趙禎,再得陛下憐惜,末了再不濟,也能為趙允初求個王侯之位。
屆時即便得知真相的趙禎想來個翻臉不認人,自己靠撫育趙允初的籌碼,確保劉恒過世後,仍然過得安然穩當了。
儘管毫無依據,劉娥仍隱約感覺出,趙恒的煩心事,或許會與昨夜見過的陸辭有關。
但她不知的是,就在自己盤算著如何從趙恒口中,不著痕跡地套套話的當頭,就不慎錯過了趙恒先是懷疑、後是不悅、再到陰冷的眼神變化。
“夫君且瞧瞧,小郎多乖巧啊。”
劉娥很快有了頭緒,於是眉眼彎彎,輕柔地握了握趙允初那熱軟的小胳膊,就想往趙恒身邊湊。
“小郎年小體弱,不當太頻抱出走動,以免受風染病。”讓她始料未及的是,趙恒卻未似之前那般,配合著她也逗弄逗弄趙允初,而是垂下眼簾,冷淡地回絕了:“你若是連這也不知曉,便不合適照顧稚子。若你是真心憐愛他,就還是乳母代替,不必逞強了。”
這話裡帶刺,直刺得笑盈盈的劉娥神色一僵。
不顧她一臉泫然欲泣的委屈,趙恒不耐煩地側過頭去,不願看她:“我還需處理政務,你且下去吧。”
劉娥同他年歲相仿,縱使養尊處優,日子順風順水,也難違歲月。
她既年老色衰,如何是年輕貌美是新人的對手?
之所以仍能獨秀一枝,所憑的不外乎是獨特性情,以及多年來備受阻撓、一朝相守,終得相濡以沫的情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