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衛絮雖不怎麼情願,還是跟著謝令儀與崔和貞到了僻靜處,幾人立在碧徽殿前的百年古樹下,不遠不近地看著人群喧囂無邊熱鬨,辭舊迎新之際,連著身邊的古木也懸著春幡纏著錦緞。
謝令儀一手拉著衛絮,一手拉著崔和貞,淺淺一笑:“今日我是來當說和人的,再有幾個時辰今歲告終,難道還要留著那丁點的彆扭帶到明春去?什麼氣一生要生兩年?”
衛絮借著拈腮邊的一根發絲抽回了手,然後道:“表姐姐在說什麼?什麼彆扭帶到明春?又有什麼氣生了兩年?我怎聽不明白?”
謝令儀又好氣又好笑,嗔怪道:“還說沒生氣,這說的不就是氣話?”
衛絮也笑:“我說的可不是氣話,我是真的不解,好好的我怎又生了氣?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崔和貞忍不住上前一步,拉著衛絮道:“衛姐姐,梅宴之時我們口角失和,當時姐姐又急著歸家,我們話沒說清,事沒說透,就好比有了傷處,看似結痂愈合,裡頭卻化膿,不剖開剔去腐肉,如何能好?”
衛絮道:“崔妹妹言重,並不至於此。”
崔和貞勉強一笑:“衛姐姐不生氣就好,我剛來時,你我一向親近,恨不能同食同寢,後不知因何緣故,卻又漸漸疏遠。衛姐姐,我爹爹早亡,流離之時不得不寄住在寺中,彆說無人教導,連依食都困頓無依。姑祖母好心接我到謝家,我就怕自己舉止無禮,言語不當,惹人笑話。偏偏我什麼都不懂,連自己何時出了岔錯都不知曉。衛姐姐遠了我,定是我哪裡做得不對,隻求衛姐姐多多指點。”
謝令儀見崔和貞哭得不雅,怕她麵上過不去,有心避讓,將衛絮手輕輕一捏,溫聲道:“表妹和崔家妹妹說話,我去那邊走走。”
衛絮低頭沉吟,她雖冷清,卻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想著借此與崔和貞掰扯開不失為好事,當下頷首應下,等得謝令儀走遠,取出一方手帕遞給崔和貞,道:“崔家妹妹並無失禮之處,你我也算不得不合,不過性不相投罷了。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我和妹妹脾性不相契合,這是莫可奈何之事,強求不得。”
崔和貞剛拭去的眼淚,又湧出眼眶,哽咽道:“既是性情不合,我改便是,隻求衛姐姐不要遠了我。”
衛絮皺眉:“人與人交本就一個緣字,崔家妹妹實在不必如此委屈求全。”
崔和貞苦笑:“衛姐姐侯門貴女,不知我寄人籬下的艱難,我得謝家的恩典,衣食無憂,我本該感懷於心,偏我不爭氣,反倒得罪了衛姐姐。我這豈不成了恩家仇報之人?衛姐姐負氣一去,謝姐姐幾次相邀拒不肯來,似有疏遠之意,若是因我這個外人,使得衛姐姐和外家生疏,我萬死難辭其疚。”
“崔家妹妹多心了,你不曾得罪我,我也不曾為此疏遠了外家。”衛絮看著她道,“我知崔妹妹的為難處,外祖母既接了崔妹妹來,自是視妹妹為至親,崔妹妹患得患失,反辜負了外祖母的一片真心。”
崔和貞搖搖頭:“我自是知道姑祖母待我的好。”她苦澀一笑,“衛姐姐叫我不要患得患失,終究是你我雲泥之彆之故,我厚顏寄居人家,怎敢隨性而為?與衛姐姐交惡,我寢食難安,哪怕姑祖母都出言安慰,但我自身卻是無地自容,隻覺無有立足之地。”
衛絮靜靜聽著,崔和貞的處境她自然知道,長住彆家,有時行事過於謹慎小心也是情理之中,隻是……“那崔妹妹要我如何?”
崔和貞破涕為笑,執起衛絮的手:“衛姐姐,我不要如何,我隻盼你我一如初見。”
衛絮一怔,暗忖自己與崔和貞的脾性果然互不相合,怎說也說不通,道也道不明,泛泛相交有何不妥處?要她為難自己與崔和貞往來親密,想想實在是為難,便道:“崔家妹妹,我明歲大許長長在家,去我外祖家便少之又少,你我無須如此勉強為之。”
崔和貞大失所望,垂眸泣道:“崔和貞草芥之人,是不配與衛姐姐交。”
衛絮絞眉:“我並無此意……”一語未了,就聽古木後有男子“嗤”得一聲輕笑,出聲道:”既不配,怎又在強求?”
崔和貞和衛絮不曾提防,雙雙嚇了一跳,隻見一個頭戴金冠,麵覆疫鬼麵具的朱袍男子從樹後繞了出來,他身量極高,那疫鬼麵具瞪著雙眼,齒突唇厚,頰瘦鼻尖,額頭又綴紅發,乍然現身,倒似中元時節鬼門洞開,厲鬼遊街。崔和貞被嚇得一聲驚叫,幾步避入衛絮身後,拿手掩麵顫栗不已。
衛絮一驚之後,鎮定下來,斥道:“非禮勿聽,郎君所為非是君子。”
朱袍男子又是一聲輕笑:“我又不是君子,再者,我先來,你們後到,我又何曾失禮?”
衛絮無言以對,微一屈膝,道:“既如此,無心擾了郎君清靜,是我們之故,我們立時離去,還望郎君見諒。”
崔和貞怯怯抹淚,跟著屈膝求去。
朱袍男子不答,反道:“我看小娘子命犯小人,不如去驅儺處讓儺公儺婆去去身上晦氣。”
衛絮抿唇,她深厭男子出言放肆輕佻,卻不敢爭執生事,身在皇城,碧徽殿前又是百官齊聚,眼前之人又似身處閒庭般自在,焉知他是何底細。
崔和貞羞臊得滿臉通紅,淚如滾珠:“這位郎君緣何語出傷人,我再是微賤之身……”
“你既微賤,又是草芥,哪配跟我說三道四。”朱袍男子冷聲斥道,他說罷,視崔和貞如無物,正正臉上的疫鬼麵具,問衛絮,“你是衛簡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