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以戰止殺非不可為,身在其位,一力能得全兔,豈用二力?”俞子離搖了搖頭,以茶代酒,自罰了一杯,與樓長危道,“師兄,是子離偏執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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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長危有些苦澀,他們名為師兄弟,情份上倒似父子,俞丘聲老年得子,怕自己活不長,對幼子那真是百依百順,也就樓長危看不過眼能拉下臉訓斥幾句。
俞丘聲那顆慈父心啊,疼得那叫一個揪絞酸楚,礙於半道收來的徒弟生起氣頗為嚇人,老人家偷偷摸摸烹製佳肴安慰兒子,父子二人躲在彆院心酸地偷偷對飲。
樓長危一怒之下,好幾天不理這對父子,俞丘聲隻得又來安撫徒弟,打圓場:“阿離尚小,年幼不知世事,寶玉未曾磨礪亦無其光嘛!”
樓長危反問:“師父打算幾時教師弟人情世事?”
俞丘聲搓搓手,摸摸胡子,推道:“你師弟還小還小,苗幼經不得風雨。”
等問得急了,俞丘聲又道:“質樸天然未嘗不是好事。樹栽盆中,修修剪剪,雖賞心卻失之野趣。”
直待俞丘聲自知大限將至,這才惶恐起來,拉著樓長危要他照顧幼子,道:“居安,護他長安,我死得太早,護不得他了。”囑咐罷了,仍舊不肯咽氣,又補上一句,“他錯了,你隻管訓斥,隻軟和些,彆嚇著他。”
樓長危又是難過又是無奈,道:“師父但凡有所托,我定竭力而為。”
俞丘聲一生灑脫不羈,笑笑道:“無所求啊,功名利祿、開枝散葉、傳承立宗?都不必,都不必。人死化骨,萬物浮土。居安,為師隻求你師弟此生無憂啊!”
樓長危苦笑:“師父,一生無憂何其難。”
俞丘聲大笑幾聲:“人道偷得浮生半日閒,亦要閒時自解憂啊。人生苦短,不可求的不求,我留給阿離的,大可保他自在逍遙。你給他兜兜底,予他心安之處,我一死,你便是阿離僅有的親人了。”
樓長危便道:“阿離何嘗不是我至親,縱是師父不說,我也會照料阿離一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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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離,你想要什麼?”樓長危思及往事,深覺有負俞丘聲所托,緩聲問道。
俞子離笑了笑,半天才道:“阿爹在世時,聖上幾度邀他出世,為天下為憂,阿父幾度推拒。我問了阿父為何,阿父道:一人之力何其微賤,於蒼生不過杯水車薪,天地自有輪回流轉。我縱有其智,不具其能,拔苗助長反是其害。太平年間,還是不要妄謀其變了,添墨補描了。我們前後有路,進可,退亦可,敗後重整便是,萬民艱辛,他們無路可退啊,非到至窮,不願思變。”
“阿父心下覺得天下之民,能苟安便是幸事。”
樓長危道:“師父說得有理,生民不易,能太平度日便是大幸。”
俞子離歎口氣,道:“師兄,我一直自視甚高,自命不凡,自覺能為阿父所不能為。漓山一事猶如當頭棒喝,我才知阿父是對的,一人之力何其微薄,我有心則無能。”
樓長危以下歉疚,漓山匪事,兵貴神速,他一心速剿,勿略了俞子離未經如此血腥之事。長刀之下人命不值一錢,屍身牆壘,白骨路鋪,人間也如煉獄。
“阿離……”
“師兄再說歉疚之言,倒似子離還在無理取鬨。”俞子離苦笑,“不過是我自己不能釋懷。”
樓長危知他軟得下身,扮得可憐,沒接他的茬,反問道:“為何想去雲棲?”
俞子離道:“雲棲一處爛泥潭,爛無可爛。我自得知了雲棲事後,遣人查了查,再無一地比雲棲更為惡劣,官不是官,吏不是吏,匪盜成群。賣兒賣女都是稀疏平常之事。既是死馬,想來也不懼赤腳無能郎中。”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俞子離笑道,“人活百年,我大可遊戲,但無一事過手,未免虛度此生。”
樓長危長歎一氣:“子離,不入險地不知其險。”
“師兄放心,這點自保之力我還是有的。”俞子離笑起來,想想又道,“再者,我也放心不下阿祀,他平素雖皮緊惹人厭,真有個不測,我也不忍。”
樓長危輕哼一聲:“你們倒是臭味相投。”
“師兄不放心將阿祀交與我?”俞子離揚眉反將一軍,“師兄可是覺得子離是個不學無術之人?”
樓長危壓根不中計,反笑起來:“你拿話將我也無用。阿祀此去是定局,我雖不願也無他法,你……”
俞子離捏著茶杯的手緊了緊,樓長危要是橫下心反對,他還真不一定走得成。
樓長危想了半天,終道:“我知你有自保之力,更知你的心思。此去雲棲,你萬事小心,阿祀你不用擔心,他那脾性,最不會的就是讓自己受委屈。”俞子離看似玩世不恭,心地卻極為純善,口內說著無可排遣,才想去雲棲一展拳腳,實則心中不忍,憂民苦辛。他又有才智,隻少曆練,去雲棲也非壞事,隻是……“子離,師兄無可相贈,隻有一句話送你:人心之奇詭善變,你當心些。”
俞子離愣了愣,笑道:“沒想到師兄贈我的居然是這麼一句話。”
樓長危深看他一眼,輕拍了一下他的肩,道:“在外累了,記得回家來,我與公主總會在將軍府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