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未見全貌,隻窺得一斑……衛繁是心中大慟,一景尚且如此,全貌又該如何?衛繁想了許久還是想不出來,托著腮對著茫茫白水發著呆。
綠萼等人也是無計可施,她們四人都是侯府家生子,受得最多的苦也不過是學針線時戳得指頭都是針眼,再有就是學規矩時掌心挨過打,餘的實在想不起來。
“唉……”衛繁長長地歎口氣,想想自己何其有幸托生衛府,又何其有幸托生為衛箏許氏之女,又何其有幸得祖母國夫人的寵愛,又又何其有幸兄弟姊妹之間這般和睦?感激涕零之下,衛繁連忙修書幾封,訴儘思情念想,也不管衛府收到她的書信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
“樓哥哥,我想爹娘了。”衛繁抱著樓淮祀的腰,仰著臉悶悶不樂道。
樓淮祀將她緊緊摟在懷裡,垂眸憐惜地看著她,搖了搖:“那不如叫船掉頭回去。”
“胡說,還要去棲州呢。”衛繁嗔道。
“可以晚些去。”樓淮祀笑道,“我也想嶽丈他們了。”
衛繁皺了皺鼻子:“我還有點想長公主。”
“想我娘做甚麼。”樓淮祀老大不高興,他還記著他老娘不由分說撇下他帶著他的小娘子去了溫湯。
“樓哥哥就不掛念長公主與將軍?”
“不想。”樓淮祀道,“我看我娘他們也不想我們,他二老甜甜蜜蜜,花前月下,我們還是離遠些才好。”
話是有幾分理,就是入耳怎麼這麼不中聽?衛繁將臉貼在他懷裡一會,複又仰頭看著樓淮祀的雙眸:“樓哥哥,棲州真的有這般多得貧苦百姓?”
樓淮祀在心裡暗罵:梅老頭其心可誅啊。低頭輕啄她一口,沉吟了一下,道:“我也不知棲州是個什麼景況,雖說三人成虎,眼見為實,但,十人十一都這般說,想來不會假。”
“那,棲州為什麼這般窮苦?”衛繁又問。
樓淮祀這回倒真不知如何作答,棲州從上到下爛到了根子裡,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究其根底年長日久的,一時半會還真說不清道不明。
“妹妹,這天下貧者多,富者寡。”
“可為什麼呢?”衛繁又問。
樓淮祀道:“我也不知。居其位謀其政,令這天下居有屋食有糧,是舅舅該操心的事,這隻事大不易。像我等,既不大聰敏,又不知利弊,多想多做都非益事,焉知不會亂上添亂。各人自掃門雪,安管他人瓦上霜,旁人都說這是利己之言,我卻不儘苟同,人人都能掃淨門前雪,豈不是長街無積雪,廣道能通天?”
衛繁半張著嘴,苦思一會,似有不對之處,又深有其理。
樓淮祀笑道又親了一記她豔紅的雙唇,放緩聲,柔情款款道:“妹妹,你我力微,不去添亂,將門前掃得乾淨些,彆滑倒過路之人,與己方便,便是與人方便,如何?”
衛繁略一思索,一口應承:“好啊,都聽樓哥哥的,不過,我可以效仿在家裡冬時施粥施米嗎,略儘綿薄之力?”
樓淮祀微揚了揚眉,施米施粥自是好事,可在棲州說不得就能惹出事來,餓極惡極之民,連自己都吃,心中哪存善意恩情,你施他粥米,他卻要你血肉。樓淮祀微微笑,又親了衛繁一口,道:“妹妹,你不知,棲州春短夏長秋長,冬日也是暖如三春,一年到頭也未有冬寒。”
衛繁懊惱不已,道:“啊呀,我竟將這事忘了,阿姊給我的輿圖裡有寫,隻我沒細記它。”
樓淮祀道:“世上再沒比衛妹妹更心善之人,咱們施不了粥米,就多修路、橋如何?”
衛繁拍拍手:“好啊,樓哥哥這主意才是世上最好的,世上再沒比樓哥哥想得更周到的人。”
素婆與綠萼等人避在外頭,她耳力佳,聽著小夫妻二人對著拍馬屁,相互吹捧,說得人不自覺,聽得人隱隱作嘔。綠萼等俏臉凝滯,她家小娘子嫁與樓二後,臉皮子越發厚了,聽聽,吹得邊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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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繁連著幾天不開心顏,樓淮祀哄了好幾天,覷著衛繁小睡,跑去找梅萼清算賬。梅萼清眼見不好,往俞子離身邊一躲,連聲道:“樓小友息怒,樓小友息怒,老朽也是一片赤心隻為小娘子思慮。小友思量,小夫人去了棲州,早晚知得棲州麵貌,直麵之下豈不是心神激蕩,惶恐不安。眼下先見畫卷,心中有了大致影象,屆時也不至受到驚嚇。”
樓淮祀咬著牙道:“誰說的,衛妹妹隻管安心在家裡就好,怎會見到棲州這些糟汙事?”
“誒誒……這便是小友的不對,樓夫人又不是貓狗,放在手邊逗弄便好,四年寒暑,小友都讓夫人獨在家中?這與禁閉何異啊?這是犯了錯,還是碰了忌諱?要如此對待?”
樓淮祀跳腳:“那等衛妹妹去街集時,我就讓左右拉了布障,左右看不到這些事。”
梅萼清從俞子離身後探出腦袋,直鎖著眉頭:“小友,我看樓夫人聰明伶俐,可經不得你這般糊弄。夫妻之道豈能相欺相瞞,當坦蕩剖白。”
樓淮祀氣得笑了:“梅老頭這般說,倒是一片好心?”
“那是自然。”梅萼清道,“老朽私心幾分,泰半還是為了小友與小夫人。你雖是老朽上峰,老朽的年歲卻當得長輩,這人生地不熟的,自要多多為你二人考慮。”
“你放屁。”樓淮祀怒道,“你得了好處,還要占我便宜?”
梅萼清大驚,叫屈道:“樓知州這話可重了,敢問老朽得了什麼便宜?”
樓淮祀頓時啞口無言,他就是不知道梅老頭想乾什麼才氣悶,明知他一肚子鬼胎,愣是不知道懷的什麼壞種。
俞子離攔下道:“好了,明府說的話,不無道理。繁繁去了棲州,早晚知曉城中什麼光景。她是你娘子,你不要一心隻想著糊弄她。”
樓淮祀瞪著他二人:“哼,我早知你二人現在是一個鼻孔出氣。”
俞子離一撣衣袖:“我是你的幕僚,怎會與梅明府一個鼻孔出氣?小小年紀這般多疑。”
樓淮祀拿俞子離沒法子,氣咻咻走了,為行報複,將水寨中救下的吠兒塞給了俞子離。這小丫頭不男不女,從小在賊人身邊長大,性子還有點歪,讓她伺侯俞子離去吧,當個添茶倒水的丫環。塞了人之後,又怕吠兒藏奸,又叮囑朱眉道:“朱大哥,我想著讓你跟著我師叔,我師叔這人生得文雅秀氣,他爹文武全才,他卻是二兩力氣也沒有,文弱得狠,且裡外不分。你多護著他些,那個吠兒要是老實就罷,不老實你就殺了罷。”
朱眉看著他,道:“郎君既不放心,何必把人放在俞先生身邊?”
樓淮祀道:“我倒想現在就殺了,就怕我殺掉後,師叔要跟我翻臉。他濫好心,非要將人帶在船上,他自己領身邊去。”
朱眉謹慎道:“隻要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我在俞先生身邊敢保俞先生無虞,目不能見處,我也不敢應承無有疏漏。”
樓淮祀道:“朱大哥就貼身保護師叔就好,大可同桌食同榻寢。”
朱眉冷著臉:“當時就與郎君說好,我不與旁人貼身相處。”
樓淮祀一拍額頭:“我竟將這茬給忘了。”又猶疑地瞄了朱眉好幾眼,疑他有什麼怪疾,“那罷了,師叔要是倒黴,一片真心喂了狗,也是時運不濟,屆時我多燒點紙錢給他。”
朱眉半晌才涼涼道:“將軍怕不肯甘休。”
樓淮祀歎道:“家門不幸,攤上這麼個爹,有事沒事都要挨揍。”
朱眉臉上紅色的刀痕一抖,心道:就你這樣的,樓將軍沒將你打死已是慈父心腸。他略一思索,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樓二雖說話顛三倒四,行事無所顧忌,對手下卻是大方照顧。這般好的雇主,死了頗為可惜。開口道:“既如此,屬下還是多加提防。”
“有勞有勞。”樓淮祀臉上殊無喜色,唉聲歎氣地走了。
朱眉差點以為他私底巴不得俞子離出事。
俞子離得知此事後,看了眼頂著一頭短發,仍舊隻肯著男裝的吠兒,笑了笑,道:“罷,在船上跟著我也好,到了棲州中行安排。”船上一幫大老粗,老牛這乾人又是殺人不眨眼的狂徒,放吠兒在船上與他們混跡一處,不是什麼好事。衛繁本來憐吠兒身世孤苦,想留在身邊,樓淮祀死活不肯。
吠兒倒有自知之明,道:“我出身微賤,也不好在娘子身畔。”她是充當男兒養大的,跟著匪徒,舉止能文雅到哪去?先自慚形穢,大不自在。
俞子離又想歎氣,自他離了禹京,三天兩頭就想扶額歎息,再這般操心下去,他懷疑自己未老先衰。
梅萼清到底被樓淮祀揪了幾根胡子,神出鬼沒地站在俞子離身後,道:“俞郎啊,樓小友萬般皆好,就是失了點寬厚,俞郎身為師叔,若父,當多加指引。”
俞子離再好的涵養都想罵娘,抬人上火架的是梅萼清,搬柴撤柴的也是他,真是正事反事一人做儘。
梅萼清迎著徐徐江風,看水鳥成行,流水湯湯,笑道:“俞郎百聞棲州事,卻也未曾親見棲州貌,老朽畫不儘此間心酸血淚事啊。”
俞子離神色微凝,無有應答。他見棲州圖並不比衛繁初見好到哪去,許隻樓淮祀這般心冷腸硬之人才會漠然視之,不為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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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過泗水,又幾經靠岸離岸,終進淇江,漸近棲州。江上往來船隻重又多了起來,往來頻繁者大都行跡可疑,不似善類,然他們行舟卻是一派風平浪靜,反比在彆處更順風順水。
樓淮祀自進入淇江後就頻頻找江石飲酒,嘴角掛著怪笑,說些陰陽怪氣的話,惹得江石實在是怵了他,隻能硬著頭皮與他周旋,時不時還要挨僂淮祀幾記“江郎不厚道,你我這般交情還要藏著掖著”的幽怨目光。
好不容易挨到了棲州近江何稽彎,再行水道變窄,樓淮祀的大船行舟不易,隻能在這邊靠岸,江家的船隻卻可直入棲州城內碼頭。江石迫不及待辭彆樓淮祀,拒了擺宴之邀,領著江家船隊,歇息都不作歇息,逃般地走了。
衛繁戴著帷帽,站在船頭打量著這片陌生的土地,她要與樓哥哥在這生活四年之久,這裡與禹京無一絲相像之處。天高氣爽,舉目望去,一片曠野,無高樹成林,無高樓城郭,水道有如織網,茅草這一處那一攏,鬱鬱蔥蔥,長腳白頭水鳥成群結隊飛過來飛過去覓食,有兩頭尖尖的小漁船穿行水道間,停在一處似在那收網捕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