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棲州城的街道大都差不離,臟、臭、破、舊,主街的臭,除卻不能排水的臭水溝還有小商販與店鋪扔在道上的臭魚臭蝦與爛菜葉,其餘的街道臭是因著各戶人家喜愛曬魚鯗。
棲州多水澤,最不缺的就是魚,屋前立一竹架,簷下拉一根麻繩,鮮魚去鱗剖肚,抹上粗鹽掛在繩上、曬在架子上,正麵曬一遍,反過來再曬一遍。一年四季,魚腥味繚繞不去。棲州的天又潮,魚鯗不易曬。曬得好,魚鯗鹹香,能藏經年;曬得不好,**生蟲,棲州人將蟲揩死在魚上,再抹一道鹽繼續曬,隻那臭味跟鬼似得跟著腳後跟,從街頭走到街尾,人也跟臭魚鯗似得,惡臭撲鼻。
但,這條熱火朝天翻修的街道卻無魚腥鹹臭,真是又驚又喜。時載更驚訝的是:這條街怎有這麼多的新住客,家家戶戶都在修屋宅?在屋門前街道上乾活的精壯麵貌、精氣神也不像棲州當地人,說的話好似有京中口音。
棲州遊手好閒的閒流與乞索兒遍地,這些人如肉上之蛆,聞著味就趟到了這邊,一個一個賊頭賊腦、鬼鬼祟祟的,有想搶的,有想偷的,有想要錢的……估計是不堪其擾,街上竟還由幾個一看就孔武有力的壯漢組成一隊巡邏的,見乞兒就攔,見賊偷就趕,抓個正著就打。
時載看這些人行事,越看越是疑惑:這些人裡一撮人行事有些匪氣,另一撮人卻似良民,且家家戶戶都好似相熟,幾個婦人包了頭發,當街壘了灶,架了鍋,燒水蒸饅頭,以供做活的眾人充饑。
“敢問這位大哥,這條街可是官府修整?”時載在路邊尋了一個似是把守的中年男子,故意不解問道。
中年男子打量了他一眼,不答反問:“郎君說得官話,家鄉是禹京的?”
時載彬彬有禮,笑搖了搖頭:“我不過說得官話,家卻不是禹京的,我是桃溪人。”
中年男子笑起來:“原是桃溪水鄉,都說那方水土養人,怪道郎君生得俊俏。”
時載留意他一隻手有些無力下垂,隨口道:“大哥竟也知得桃溪,我原道方寸之地不為外人所道。”
中年男子便道:“有幸去過一趟,秀麗閒逸好地方。郎君怎離了家鄉在棲州?”
時載見他謹慎,一直不答反問,自己立身正也不怕他套話暗查,答道:“走南闖北圖個蠅頭小利,做些買賣求個安身立命。”
中年男子道:“郎君不像商賈倒似讀書人呢。”
時載拱了拱手:“慚愧,也念過文章,隻沒考取功名,倒將家裡讀得精窮,不得已隻好放下課本隨族人做些買進賣出的活計。”
中年男子看他麵目清俊,言談誠懇,將疑心去了大半,讚同道:“各家各人都不易處啊。”
時載點頭附和,道:“棲州這條街原來荒僻,倒不曾想有重修之日,料來將後比往常齊整。”看這些人做活真是大開大合,雖屋宅未曾推倒重翻,卻把窗、門都給下了,加高加寬,好些正在修茸的舊店鋪,換了可卸下門板。
中年男子笑起來,略有得意之色,道:“這一條街都是我們的,我們郎君好官,勉強也算官府所為。”
時載微一怔愕,心道:你們郎君可真有錢:“好官?棲州的官……”
中年男子環著胸:“彆的官如何,我們初來乍到不知曉,我們小郎君定是個好官。”
初來?小郎君?你們郎君□□成便是新任的棲州小知州。時載笑道:“你們郎君竟買下一條街?”
中年男子一呶嘴:“街尾還有一小段不曾買下,這些刁的,見我們修路挖溝,坐地起價想多賣些銀錢,真是該死。”
時載跟著搖頭:“棲州之民……難免多有算計。”
中年男子嗤之以鼻,道:“天下人艱難苦辛的何其多,就棲州多苦?哪個沒有委屈,不易處。”就如他倆小郎君,富貴公子哥,小小年紀遠離家鄉父母,來這偏遠之地當官,一路上又是賊又是偷的,何其不幸。
時載歎口氣:“如今上有明君,盛世太平,可這棲州卻是百年如一日,人人苟活。”
中年男子又裝著好奇問道:“郎君做得什麼買賣?”
時載道:“藥材。”
中年男子笑:“這倒是樁好買賣。”
時載也問:“敢問大哥這街收拾得妥當後,街上店鋪是往外租賃還是自用?”
中年男子麵上越發有得意之色,道:“自用,我們百行齊全,箍桶補碗裁衣裳做吃食的應有儘有,並不往處租用。”
時載笑起來:“棲州買賣不大時興。”
中年男子道:“無妨,我們開店迎客為得是我們郎主,不算正經買賣。”
時載飛快地心裡計算了一番一條街上所耗費的資費,其數為巨啊,不動聲色問道:“再多擾大哥一句,我在鄉間收藥材時有村民問我買糧,隻我家中不做糧油買賣,也不識得賣糧的,大哥這邊既百行齊聚,可有糧米鋪?”
中年男子道:“大許是有的,隻我是個看家護院的粗人,不敢將話說死。”
時載觀他神色量他言語,中年男子雖說得小心,但語調平緩,顯是將此視為尋常事,當下心裡有了底,道:“他日長街開業,我要還在棲州,定要過來領略街上風光。”
中年男子笑:“郎君定要過來光顧。”
時載彆了中年男子帶著差役慢慢騰騰沿街走了,那中年男子看了他半晌,撓撓頭,拉過一個總角小兒,丟給他幾個錢,道:“去跟你牛叔捎個話,就說有個個白麵郎君打聽我們街上的事。”
總角小兒好奇:“莫非是賊?”
中年男子道:“那哪裡知曉,小心為妙。”
一旁街角搬了張桌子文士裝扮的人招招手:“來來,將這張畫影帶上,說了這些話,我這張畫影勾得細致。”
總角小兒蹦蹦跳跳地接過畫影,去街尾尋找牛叔去了。
.
時載一路走一路看,從街頭直走到街尾,這才拐去宋府尋找宋光。
宋光正癱在院中吃酒呢,在獄中被樓淮祀一嚇,害他做了兩宿的惡夢,半夜爬起來拜了拜神佛,才勉強挨到天明。一聽時載來訪,搓搓手,大樂,真是禍來兮福所依,看這春陽暖暖慰人心矣!
時載往日求見宋光,宋光能尋出百千種的借口來,這回滴溜溜、笑嗬嗬,活似彌勒似得出來相見,竟讓時載受寵若驚。
“時明府,風采尤勝往兮啊。”宋光拉著時載的手,親熱得有如生死之交。
時載坐下,無奈道:“通判,你我半月前方見過一麵。”
“對啊,半月實乃久遠,三日都要刮目相看,何況半月之久。”宋光叫上茶,拉拉雜雜問,“時明府憂心農事,可有多加餐飯啊?”
時載懶怠與他打官腔,道:“通判,下官這趟來,還是為著糧種之事……”
“彆彆彆……可不敢說糧種的事。”宋光忙正襟危坐,道,“時明府,時弟,棲州這一畝三分地,宋某為通判,行的是輔佐之事,怎可越知州貿然行事?大不妥。我們食得皇糧,做官為民,要辦實事,上上下下齊利斷金,不好你左我右,起些紛爭。”
時載不由問道:“知州既到任,怎未曾召見下官等人?”
宋光摁著肚子,掏心掏肺道:“知州行事怕是自有其意,我也不好妄加揣測啊。”換上一張笑臉,“不過,知州為人隨和,待人體恤,憂心民事,一來就擒了賊人在獄中,定與時明府投緣。明府有事不如直去府衙求見?如何?”
時載道:“敢求通判同往。”
“不妥不妥。”宋光探身,低聲道,“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豈奪人之美?”
時載知宋光三不管長推脫的脾性,再多說下去也是白費口舌,遂起身告辭求去。
宋光倒是體貼,還叫管事拎了幾包糕點,拉著時載的手,語重心長:“時明府,時弟,知州乃你上峰,初見不好空手上門,哪怕是為著公事,也不好這清伶伶地去。捎上捎上,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哈哈哈。”
時載哭笑不得接過糕點,任由宋光親自將他送出門,跟個望夫遠去好去私會情人的小娘子似,麵上依依不舍、不斷揮手,內裡恨不得叫他有多遠滾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