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動送上門的人口, 郅玄不可能不要。
無論發展領地還是建立新軍,開荒種糧是重中之重,有糧食才有底氣。
若要大麵積開荒, 除了改進工具和糧種,郅玄需要大量人手。對他來說,每一個勞動力都相當珍貴。但是,如何帶走這些人,還需要從長計議。
上報西原侯自然不可能。
幾百個壯年勞力,一旦報上去,人肯定帶不走, 八成還會引來猜忌。若是不報,兩三千人一起出城,根本瞞不住, 不想引人注意都不可能。
仔細思量之後,郅玄令侍人退下,隨即吩咐府令,命他找幾個信得過的人手,儘速統計有意離開的庶人,包括他們的家人。
“事成後速來報我。”
“諾!”
府令領命,當日便下去安排。
倉庫周圍人多口雜, 又有氏族家丁往來,不好做得太過明顯。府令身邊的侍人獻計, 在庶人和奴隸用的木碗上做標記, 以草結繩計算, 應該能得出大致數量。
由於人員流動, 數量出入在所難免。連續幾天比對一下, 隻要差距不是太大, 就可以報知郅玄。
府令采納了侍人的提議,誇讚他聰明,直接將他調到身邊做事,顯然有栽培之意。
侍人喜不自勝,臉因激動發紅。
“仆一定用心!”
“行了,快去辦吧。這件事做得好,還有你的好處。”府令打發走侍人,按照郅玄之前的計劃,從耳房內取出幾卷竹簡,按照上麵的名單,準備先送一批匠人和甲士去往郅地。
大量人口遷移,糧食是必須,房屋也要提前準備好。
郅地不過三百餘戶,這次遷移的足有數千人,役夫奴隸比較好安排,甲士要額外搭建軍營,單靠封地內的匠人絕對不夠。
豐、涼二地賜給郅玄,僅僅是名義上,治理該地的還是國君任命的下大夫。在沒有親自到過兩地,正式接手之前,郅玄不會輕易調動兩地屬民。
如此一來,這些能造屋的匠人和奴隸就顯得極為重要。
“到了封地,自會有人安排。公子之意,擇一空地搭建排屋,屋外設木牆,以城外軍營為例,屋舍必須牢固。”
府令喚來帶頭的匠人,仔細吩咐一遍。又從隊伍中挑出幾個穩重之人,命他們各自帶領五到十人,跟隨首批甲士一同出發。
“要帶什麼東西都提前辦好。家人也一同走,路上有大車。”
按照郅玄的計劃,千名甲士分成兩批,其中一批帶領國君調撥的國人、庶人和奴隸先出發,餘著護衛郅玄,帶領多出來的庶人和奴隸啟程。
府令牢記郅玄的吩咐,做事不敢有半點馬虎。
由於部分甲士還在路上,國人和庶人也沒有到齊,他隻能先從城外的營地中分出一部分人,整理出名單,交給之前過府的幾名下大夫,由其率領出發。
這幾名下大夫的資料郅玄都已經看過,也分彆當麵談過。對於他們的能力,郅玄持肯定態度。忠心與否,能不能放心用,還要繼續觀察。
選擇他們帶領隊伍存在一定風險,很容易讓氏族在途中串聯。但郅玄沒有其他選擇。唯有主動露出一些破綻,讓氏族們認為有利可圖,才方便接下來的計劃。
此外,先安排部分人離開,也是為了讓西原侯安心。
郅玄遲遲沒有出發,不斷聚集的甲士和陸續送到的物資又過分顯眼,很難不讓西原侯提心。再加上主打找上門的庶人,萬一處理不好,難保不會讓西原侯翻臉。
當然,這是最壞的情況。
在事情還有轉圜餘地的情況下,郅玄絕不想走到那一步。
畢竟馬上就要離開西都城,一百步已經走完九十九步,距離成功隻有一步之遙,他可不想功虧一簣。
為了讓各方安心,郅玄故意讓府令動作大一些。如他所料,第一批隊伍出發時,國君府和各氏族都有了動靜。
氏族確定消息屬實,再無其他動作。包括密氏兄弟在內,都沒有另外派出探子,也無意同出發的隊伍聯係。
究其原因,郅玄尚未去往封地,新軍也未正式建立,聰明人都不會急在一時。
“事未成,此時派人豈非成了靶子。”
這個道理沒有氏族家主不明白。即使家族中有人按捺不住,想要做些手腳,也會被立即按住,不許他們輕舉妄動。
氏族選擇按兵不動,西原侯則不然,在隊伍出發隔日,就將郅玄召入國君府。
對於西原侯的問話,郅玄早有準備,回答得滴水不漏。
此外,他每回答一句問話,就要恭維一番西原侯。話中引經據典,情真意切,就差眼含熱淚撲上去抱一把大腿。
不肉麻得渣爹受不了算他輸!
西原侯第一次發現被人恭維是如此難熬之事,見郅玄還在滔滔不絕,隻能強行打斷他,不想再聽下去。
“此去郅地,我兒當多加謹慎。氏族可用,卻不可不防。屬官唯忠,無需心急,當徐徐圖之。狄戎如野草,其性情凶悍,無食果腹時,惡如成群野狼。遇內事,封地國人可用,庶人可用,奴隸亦可用。千名甲士未必忠於你,唯對外拚殺,可放心用之。”
聽到西原侯的話,郅玄不免驚奇。
話中固然有挑撥的成分,卻也是實實在在地提醒和教導他。
“兒遵父親教誨。”郅玄正色道。
西原侯主動拋出橄欖枝,他必然要接著。在羽翼豐-滿之前,他要學會走鋼絲,還要儘量走穩。
不就是臉皮厚一點嗎?
他擅長。
看到郅玄的反應,西原侯目光複雜,道:“你是我子,性情行事不類我,更類你大父。”
西原侯口中的“大父”,指的是上代西原侯,也就是郅玄的祖父。
在郅玄出生前,上代西原侯就已去世,他沒有親眼見過這位馳騁疆場威名赫赫的諸侯,一切關於他的事情都源於書上記載和彆人口述。
西原侯年輕時以強硬手段壓製氏族,正是受到父親影響。隻可惜他沒有父親的能力和強悍,不小心遭到暗算,使得軍權旁落,才造成如今局麵。
今天的西原侯格外有談性,以上代西原侯為開端,他給郅玄講了許多原氏祖先的事情,重點是曆代先祖如何開疆拓土,如何同氏族鬥智鬥勇。
其中有成功,自然也有失敗。
成功壓服氏族,則君威赫赫,在朝堂說一不二;失敗的或淪為傀儡,或英年早逝,身後僅有史書上的文字方能還給他一個公平。
史官強悍,以家族傳承,曆代執刀筆,無論功過,隻錄事實。權大如國君六卿也無法掩蓋真相。
假使西原國的史官因執筆遇害,他國史官必會蜂擁而來。動手之人乃至他背後的家族都會被萬人唾棄,就此遺臭萬年。
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不獨西原國。
史官執筆記錄真相,不會因某國強大擅自更改。就算一國史書能改,天下諸侯國何其多?哪怕流傳下一份,真相就不會被掩蓋。
這個時代嚴守禮儀,方方麵麵都有規則,某些方麵甚至稱得上死板。但也是這種刻板,留給後世一個寶貴的遺產,那就是風骨!
西原侯講述得十分平淡,郅玄卻聽得膽戰心驚,為平鋪直敘中的鮮血淋淋,為字裡行間的刀光劍影。
“我不及父親,若是你,未知能做到幾分。”西原侯突然話鋒一轉,一句話猶如炸雷,直落郅玄頭頂。
郅玄沒有抬頭,頸後已然冒出冷汗。
室內的溫度並不高,他卻像是坐在火爐上,隨時隨地都可能被火焰吞噬。
一直滔滔不絕的西原侯突然停下,他不再講述曆史,而是認真地看著郅玄,耐心等著他的回答。
郅玄暗中苦笑,心中十分清楚,這一次他不可能蒙混過關。
他不確定門外是否埋伏著刀斧手,萬一他有哪句話說得不對,是不是立刻就會摔杯為號。
“為何不答?”西原侯沉聲道。
郅玄用力閉上雙眼,再睜開,迷茫和擔憂退去,隻餘一片堅毅。
“玄不知,問我者是君上還是父親?”
這句話著實大膽,出乎西原侯預料,也和他之前的小心翼翼截然不同。
“有何區彆?”
“若為君上,玄惶恐,不為世子豈敢妄言。若為父親,玄不墮祖宗威名,必當竭儘全力。”
話落,郅玄抬起頭,直視西原侯,腰背如鋼刀筆直。
凝視他片刻,西原侯忽然笑了,笑聲由低到高,甚至有幾分癲狂。
聽到聲音,門外的侍人吃驚不小,卻不敢輕易窺伺,隻能站在原位,猜測是何事讓國君大笑。
自從遇刺重傷,不能領兵出戰,西原侯再未這樣笑過,以至於讓許多人忘記,他年輕時是何等意氣風發,豪邁爽朗。
郅玄不出聲,等著西原侯停下。
良久,西原侯終於笑夠了。
大笑讓他耗儘了力氣,情緒過於激動,他隻能雙手撐在案上,發出幾聲咳嗽,重重地喘著氣。
郅玄留心觀察,發現西原侯的一條手臂正微微發抖,顯然,他的舊傷又開始痛了。
西原侯的直覺極其敏銳,郅玄來不及收回目光,就被抓個正著。
清楚看到西原侯眼中的凶光,郅玄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脊背發涼。強忍住沒有低頭,強迫自己和西原侯對視。
他不能說完全了解西原侯,但他了解人性。
如果這個時候避開視線,很可能讓對方陷入暴怒。
四目相對,郅玄的汗出得更急,沿著他的脖頸流下,浸入衣領。
西原侯深深地看著他,忽然歎息一聲,挽起自己的衣袖。
映入郅玄眼簾的,是一條因骨折變形的手臂。兩條醜陋的疤痕沿著肘彎處攀爬,一直延伸到肩頭。疤痕形狀很不規則,很難斷定是由什麼武器造成。
西原侯無心為他解惑,隻道:“看清楚了嗎?”
“君上……”郅玄嗓子發乾。
“若你為國君,可會如我?”
郅玄的心在狂跳。
今天的一切都太不合理,眼前的西原侯簡直像換了一個人,和他之前了解的截然不同。
“莫要想著搪塞。”西原侯放下衣袖,遮住隱隱作痛的手臂。起身繞過桌案,站定在郅玄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沉聲道,“若你為國君,可會如我?”
“不會。”這一次,郅玄沒有逃避,直視西原侯,給出對方答案。
“善!”西原侯再次大笑,“狡詐如狐,果然如你大父。”
西原侯轉過身,郅玄身上壓力頓減。看著對方的背影,很想問一句:說自己的親爹狡猾真的好嗎?若是上代西原侯泉下有知,會不會氣得想要掀開棺材板?
看著重新落座的西原侯,郅玄壓下疑問,迅速打起精神。
演戲也好,真意也罷,今天的事處處透出不尋常。但也能看出一點,西原侯在試圖修複和他之間的關係。
該怎麼說?
多年和氏族鬥智鬥勇,果然能屈能伸。
經過之前的談話,父子倆表麵關係緩和。事實如何,隻有彼此心知肚明。
時間不早,該說的已經說完,郅玄起身告退。
西原侯叫住他,留下在府內用膳。
“此去封地,必數年不得見。”西原侯感歎道。
郅玄並不當真,卻也從善如流,謝過西原侯,留下一同用膳。
席上十分豐盛,有炙烤的鹿肉,也有燉煮的牛肉和羊肉。此外,還有一些郅玄沒見過的野物。
西原侯告知他,是虎肉和鼉,也就是鱷魚肉。
“鼉產於東南,國內少見。”西原侯很喜歡鼉肉,一口氣吃光滿滿一鼎。
郅玄夾起一塊鼉肉,一邊嚼一邊想這口會判幾年。咽下去後,又夾起鼎中的虎肉,想起之前吃過的鰉魚和北安國宴上的珍禽,不出意外地話,他能把牢底坐穿。
飯後,西原侯道郅玄戍邊不易,又送他十名婢女,各個年輕貌美,聲如黃鶯,腰肢柔軟,看樣子就是十分擅長歌舞。
“謝君上賞賜。”
人送到麵前,郅玄自然不能拒絕。
西原侯對他的識趣十分滿意,父子倆心照不宣,再未提起氏族和新軍之事。
離開國君府,郅玄一路想著心事。牛車後跟著國君賜給他的婢女,一路上香風陣陣,如花朵盛放,引得路旁行人駐足。
到家之後,郅玄召來府令,命他將人帶下去安置。
“不要讓她們隨便走動。”郅玄道。
“諾!”
府令嚴肅表情,看起來頗有幾分駭人。
少女們初來乍到,不敢造次,隻能老老實實跟著府令下去,暫時安頓下來。
接下來幾天,郅玄陸續收到氏族來信,主要是詢問新軍之事,同時也在試探他和西原侯目前的關係。
上一次朝會,因為建立新軍之事,父子倆意見相左,雖未撕破臉,關係也變得緊張。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西原侯和公子玄不睦。對氏族來說,這算不上一件壞事。父子倆不和,反倒對卿大夫們有利,新軍的建成就是實例。
冷淡一段時日之後,西原侯突然召見郅玄,目的為何,眾人不免猜測。
若父子倆重歸於好,亦或從最開始就是一場戲,他們送出的資源,郅玄可就不是那麼好拿了。
看出氏族們的擔心,郅玄終於弄清了西原侯的意圖。
原來又是一個大坑!
“還是沒經驗。”郅玄放下竹簡,捏了捏額角,歎息一聲。
他本以為自己看穿了西原侯的企圖,結果沒想到,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幌子,最終目的還是要在他和氏族之間埋釘子。
甭管兩人當麵說了什麼,隻要他被召見,傳出父子倆相談甚歡的話,必然會引來猜測。
說兩人關係不好?
不好會留他吃飯,還送他十個美人?
百口莫辯!
想到這裡,郅玄不禁咬牙,握拳敲在桌上。
渣爹,妥妥地渣爹!
坑起兒子來半點不見手軟!
奈何圈套踩進去,如今後悔也沒用。費了一番腦筋,郅玄才寫好回信,交代府令立刻派人送出去。
收信人是否相信他的說辭,不是他能控製。
不相信也無妨,大家是利益交換,他保證做到承諾,對方總不能馬上翻臉,把人和物資要回去。
至於西原侯,郅玄也想得很明白,不和歸不和,麵子必須維持。
若是哪天他真的跳起來殺父篡位,第一個拍死他的必然是這些氏族。就是這麼矛盾彆扭不講道理,神仙來了也沒轍。
不過,西原侯的算計也著實讓他生氣。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坑兒子坑習慣了,隨手就來怎麼行!
既然對方先動手,就彆怪他不講武德。
麵子維持是一回事,給自己出氣就是另一回事。索性玩一把大的,能刮多少是多少,不讓渣爹好生肉疼一回誓不罷休!
“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