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君喪葬固有禮製,子孫服孝亦有條律,但西原侯臨終前留下遺言,諸子女及宗室隻需衰服一月,史官宗人記錄在冊,卿大夫們慎重考慮,接下國君這道旨意。
喪鼓在城內敲響,國人和庶人不顧大雨,紛紛湧向城外,聚集在營地外嚎啕大哭。
無論西原侯做過多少錯事,在對待妻妾子女上有多苛刻,在他為君期間,西原國始終雄踞四大諸侯國之一,對外征戰屢屢獲勝。國民雖不能日日飽腹,至少不會如其他諸侯國一般,遇到天災無從應對,水災旱災過後都將餓殍遍野。
郅玄翻閱資料,查看西原侯為政期間的記錄,不得不感歎,無論渣爹對自己如何,在治理國家上他的確是合格的。
正因如此,哪怕在執政最後幾年中,西原侯在民間聲望略有衰弱,不代表國人會不敬重他。
聽到喪鼓,大量國人和庶人湧出城外,在營地外哀嚎痛哭,更有曾隨西原侯征戰的老兵袒露上身,齊聲高喊要求為國君殉葬。
聲音傳到營地內。郅玄走出帳篷,剛剛換上的麻衣在雨中淋濕,發髻散開,隻在額上勒一條白色的麻布,更襯得他眉眼烏黑。
在他身後是西原侯的庶出子女,年幼的公子鳴也被放在地上,由原桃和原鶯牽著,磕磕絆絆向前走。
卿大夫們立在道路兩旁,都已經換上麻衣,披散開頭發,部分人還打著赤腳。他們都曾跟隨西原侯征戰,回憶早年事,不由得滿臉哀傷。
無心探究這份哀傷的真實性有多少,郅玄一步步走出營地,麵對聚在營外的百姓,拱手行禮,深深下拜。
在他身後,西原侯諸子女一同下拜,期間無一人出聲。
庶人們不敢接禮,迅速退開俯身在地。
國人們站定還禮,上百名老兵站得筆直,受下這份禮,其後以刀割麵,任由鮮血順著臉頰流淌。
“我等願為君上殉!”
老兵們聲音洪亮,對郅玄三拜,隨即轉身離開。
他們不會回城,而是一同前往原氏墓地。他們將在那裡等待西原侯的棺槨,活著和棺槨一同進入墓室。
目送老兵們的背影,郅玄再次彎腰。
良久,直至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雨中,他才直起身。
聚集在營外的國人庶人不肯離去,郅玄沒有下令驅趕,而是命甲士卒伍分批巡邏,在營內架鍋燒熱水,加入草藥,以免眾人受涼生病。
西原侯停靈七日,按國君禮儀下葬。
每任國君都會在執政期間為自己修建陵墓,棺槨也會提前準備好。雖然城內遭到火焚,卻不影響喪禮安排。
隻是在墓室安排上,郅玄和卿大夫們出現分歧。
按照禮製,西原侯死後將同正夫人合葬。
梁夫人死去多年,墓室早已經關閉。如果要按規矩辦事,就必須重新開啟墓室,移出棺槨。
郅玄不同意這麼做。
“我觀史料,未合葬者不鮮見。”
無論卿大夫說什麼,他都不同意開墓,也不同意將西原侯和梁夫人合葬。
這樣的做法讓卿大夫們很不理解。
粟虎、範緒和欒會輪番上書,郅玄照樣我行我素。總之一句話,諸事好商量,開梁夫人的墓絕對不行!
西原侯親口承認梁夫人因他而死,郅玄絕不會讓兩人合葬。隻是理由不能宣之於口,聽人議論自己蠻橫,索性蠻橫到底。
無論如何就是不行!
郅玄身為世子,除喪後就會繼任國君,他堅持不鬆口,又設法說服宗人,卿大夫們毫無辦法,隻能遵照他的意思將西原侯獨葬。
在送葬之前,郅玄下令在主墓室旁鑿開隔室,專為妾夫人預留。在大火中喪生的密夫人先一步被送了進去,陪葬品是郅玄命人準備,將她遺忘在火場的侍人婢女皆殉。
氏族們滿頭霧水。
他們不明白郅玄到底是蠻橫還是不蠻橫,是守禮還是不守禮,是仁義還是不仁義。
密氏叛亂,公子康在城內縱火,除了在逃的密紀,密氏主乾旁支不存一人。密夫人雖未直接牽涉,也難免被人詬病,加上西原侯沒留下遺言,就算不許她入陵,旁人也說不出什麼。隻是這樣一來,她就會斷絕祭祀,徹底淪為一座孤塚。
郅玄的做法令人側目,氏族們私下裡議論,對他的行為捉摸不透。
西原侯留下的妾們想得更深,各自給家族送去書信,其後陸續讓兒子來見郅玄,主動請求彆出。
公子鳴年幼,羊夫人讓原桃和原鶯代替他求見郅玄。
“請兄長應允我母隨鳴同出。”
和之前相比,原桃和原鶯的態度更加恭謹。姐妹倆被羊夫人耳提麵命,她們麵對的不僅是兄長,更是未來的國君。
“羊夫人之意?”
“正是。”原桃頷首。
論理,公子鳴尚且年幼,晚幾年彆出也無關礙。此時彆出,沒有開府的能力,分給他封地也無法親自治理,必然要依靠家臣屬官,羊氏責無旁貸。
這樣一來,就和羊琦定下的目標有衝突。
羊夫人自請隨公子鳴離開,暫代他治理封地,雖然免不了和羊氏密切聯係,但她不在國君府,也就在實質意義上遠離權利中心,能提前避免許多麻煩。
原桃和原鶯對母親的做法十分讚同。她們未必能全部理解此舉的政治含義,但直覺告訴她們,跟著母親絕對沒有錯。
在羊夫人吩咐她們求見郅玄時,姐妹倆打起精神,想方設法也要說服郅玄,允許母親和弟弟一同離開。
至於她們,身為未出嫁的女公子,理應留在國君府,由郅玄安排婚事。在這一點上,姐妹倆早有準備。
經過認真考慮,郅玄同意了羊夫人的請求。
“城池重建,鳴弟可先開府。封地一事,待我從草原歸來再議。羊夫人與鳴弟同出。你二人若願意,也可隨羊夫人同住。”
原桃和原鶯倏地抬起頭,滿臉都是驚訝。
“兄長,我們能與母親同住?”
“當然。”郅玄奇怪地看著她們,“莫非你們不想?”
“想,我們願意!”原桃和原鶯忙不迭開口,生怕郅玄改變主意。
看著兩個小姑娘激動的樣子,郅玄搖頭失笑,道:“有言在先,等你們出嫁,要從國君府迎親。”
原本以為兩個小姑娘會害羞,不想兩人短暫臉紅之後,竟然滿臉正色,一同俯身行禮,道:“謝兄長!”
郅玄愣了一下,無聲歎息。
生在國君府的孩子,注定不會缺少政治覺悟。何況她們有一個智慧且手腕過人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