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在帳中商議,不忘派人前往城內。但不是羊皓的死士,而是一名中大夫,攜郅玄旨意前去探望東梁侯。
“軍中有醫,擅解毒。”
打著這樣的名號,中大夫一路暢行無阻,沒有遇到任何阻攔。抵達國君府,立即被恭敬迎入府內。
彼時,東梁侯陷入彌留之際,強撐著發下口諭,命人攜表書前往中都城,儘速呈於人王。
史官守在室內,忠實記錄東梁侯的每一句話。
世子霸趕到時,表書尚未送出,被他當麵攔截。
“逆子!”
見他手持封好的竹簡走入室內,東梁侯眥目欲裂,大口喘著粗氣,竟當場嘔出血來。
世子霸不為所動,即使史官在場也不做任何遮掩。
“諸君,此表送出,可知下場如何?”
世子霸一邊說,一邊劃開竹簡上的蠟封,全然不顧東梁侯的怒罵,當著眾人的麵看過一遍,嘴角掀起一抹冷笑,也不說出其中內容,直接命侍人移來火盆。
看出他要做什麼,東梁侯不知哪裡生出力氣,竟從榻上撲了下來。幸虧侍人攙扶,否則會重重摔在地上。
有氏族心存不忍,對世子霸的行為不讚同,上前一步想要開口,立即被身邊人牢牢按住。
“噤聲!”
世子霸掃視眾人,目光在史官身上停留片刻,任由對方奮筆疾書,沒有半點阻攔的意圖,好似根本不在意。
火盆移來,橘紅的火光跳躍,照亮世子霸的長袍下擺。繡在衣料上的銀線泛起光芒,似水波流動,清晰映入眾人眼簾。
世子霸將竹簡舉到火盆上方,視線對上東梁侯,手指緩緩鬆開。
“你敢!”東梁侯怒喝。
世子霸毫不在意,往昔的唯唯諾諾隨著躥起的火光徹底湮滅。在竹簡被火焰吞噬的刹那,偽裝的親情也消失無蹤。
沒有一名氏族開口。
目睹表書落入火盆,竹簡逐漸變得焦黑,染血的字跡被火舌舔舐,卿大夫們陷入詭異的沉默。自始至終沒人發出聲音,直至火盆內隻剩下飛灰。
伴著火焰焚儘,東梁侯僅存的希望被掐滅,國君的威嚴終成虛幻,被他的兒子碾得粉碎。
踩著飛落在地的灰燼,世子霸和群臣結盟。
沒有盟書,沒有誓言,沉默擴散,同肆意妄為交織,共同參與對國君尊嚴的踐踏,互相攥住對方的把柄,無人能夠全身而退。
氏族們沒有看到表書內容,窺見血字,已能看出東梁侯的恨意。
如世子霸所言,這份上表絕不能送出,否則會招來滅族的大禍。但他們不能親自動手,唯有將消息送出城,引回世子霸。
沒有明言卻很有默契,對彼此的打算心知肚明。
世子霸攔截上表,當著東梁侯的麵燒毀。氏族們默許他的行為,沒有任何人出麵阻攔。在陰謀和算計中結成的同盟,意外地順利且牢固。
史官忠實記錄下這一幕,無論世子霸還是在場氏族,一個都沒有落下。
他們本可以阻止,但無一人動手。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言氏的筆折不斷,除非這個家族不存一人,否則真相永不能掩蓋。
郅玄的使臣到時,世子霸正命人鋪開竹簡,由自己口述,代父親上表。
他的幾個兄弟被押在一旁,兩人嘴被堵住,發髻散亂,顯然同他有過爭執。餘者全部低著頭,或表情麻木,或瑟瑟發抖。
看著他們,世子霸忽然想起公子陽。
自己的同母兄弟,年少時才具過人,在諸國公子間都稱得上驚才絕豔。最後卻死在昏暗的牢房,死在他太過出色,死在他最敬重的親生父親手中。
“提防父親。”
這是公子陽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世子霸從沒有忘,也從不敢忘。
他知道自己如今是什麼樣子,也知在旁人眼中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陰險狡詐,行事沒有底線,為達成目的不惜一切。
那又怎麼樣?
他活了下來,還將成為國君,搶走父親手中的一切。
表書寫完,世子霸拿在手裡,一步一步走向東梁侯。
他的腳步很穩,每一步都像是丈量過,這一點很少被人察覺,僅有身邊近侍才會留意。
世子霸停在榻前,彎下腰,俯視滿臉怒色的東梁侯,一字一句道:“父親,我贏了。”
“你!逆子,逆子!”
世子霸笑了。
“你殺了最孝順的兒子,剩下的隻有逆子。自作自受,你活該。”
東梁侯怒火攻心,喉嚨裡發出嗬嗬聲響。因喘不過氣,手指抓住胸口,眼球凸出,表情猙獰,猛然挺起身,下一刻重重墜落,在不甘中咽下最後一口氣。死後仍不能閉眼,難以瞑目。
城內喪鐘傳出,郅玄不感到任何意外。手中不停,在絹上落下最後一行字,疊起來裝入木筒,用皮繩捆紮,其後走出大帳,親手放飛信鴿。
目送信鴿飛遠,最終消失在天際,郅玄轉身回帳,命人召粟虎等人來帳中議事。
東梁國將換新主,應收到手中的戰利品也該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