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已聽貴妃嬌滴滴的盈盈笑語聽累了,不待她開口,就已截過話頭,笑著看向下首溫蘅道:“弟妹也是青州人,小時候可也是這樣?”
溫蘅淺笑回道:“是,我們那裡的未婚男女,在花朝日時,都會頭戴花環,來到青山綠水間,踏青閒遊,以山泉水浣洗雙手,寓意滌清邪氣。母親在世時,香草花環都是她幫我編的,後來母親病逝,年年花朝日,都是家兄幫我編戴花環。”
一旁默聽她們閒談的皇帝,忍不住隨著她的話語,擬想她身著輕衣、頭戴花環、徜徉在青山綠水之間、臨風而立的模樣,就如屈子筆下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他心思正這麼微微一蕩,忽地瞥見明郎與她在膳桌下相牽的手,立時心神一凜,忙垂下眼簾,端酒就飲。
太後見這溫氏雅靜淑和,說起話來婉婉相道,自有一種清逸出塵的氣質,其實心裡有幾分喜歡,但因容華在旁的緣故,並不表露出來,隻淡聲問了一句,“是青州哪裡人?”
溫蘅回道:“回太後,臣婦是青州琴川城人。”
琴川,倒是距離廣陵城不遠,太後想起廣陵這處傷心地,麵上的笑意,悄悄淡了些,她不願再想傷心舊事,又轉看向皇帝,“那長生鎖上的刻字,皇兒可想好了?”
皇帝搖頭,“還沒有。”
太後道:“第一次做父親呢,慢慢想。”
皇帝“是”了一聲,眼角餘光瞄到她又在與明郎相依笑語,不知為何,
覺得十分之刺眼,心中十分之煩亂,忍不住朗聲道:“明郎從前未成家時,宴上也愛說說笑笑,現下娶了妻室,就隻在下麵說悄悄話,說了什麼,也說與我們聽聽笑笑。”
沈湛笑著回道:“因為太後娘娘與貴妃娘娘提到長生鎖刻字,微臣想起了內子的那隻長生鎖,上麵的刻字不是長樂無極、福壽安康等語,十分特彆。”
皇帝起了好奇心,問:“刻的是什麼?”
沈湛道:“詩酒年華。”
容華公主正無聊地挨著母後聽他們說話,忽見母後持盞的手微微一抖,酒水都灑潑在手背上,忙執帕幫母後去擦,“母後您怎麼了?不舒服嗎?”
自聖上登基後不久,太後的身體一直好一陣兒、壞一陣兒,日日都在喝藥調養,卻總不能去了病根大好,皇帝聽見這邊動靜,忙看了過來,“母後您哪裡不舒服?朕這就送您回宮,召太醫過來……”
“……彆小題大做,隻是杯子沒拿穩而已”,太後打斷皇帝的話,笑著看向眾人關切的目光,“彆都看哀家啊,還能在哀家臉上看出花兒不成,該怎麼樂,就繼續樂。”
歡宴如前,悠揚的舞樂聲中,太後唇際的笑意慢慢淡去,默默看了眼沈湛身邊的年輕女子,心中一聲低歎,多少年了,還會因為一個巧合如此失態,她心底的這道傷,是永遠也好不了了。
容華公主正托腮看著下麵的歌舞,忽被母後輕撫了撫麵龐,不解地對上母後滿是慈愛的目光。
“嘉儀……”母後這樣輕輕喚她。
容華公主應了一聲,但母後卻又不說什麼了,隻是慈愛地笑著,將她摟入了懷中,“我的好女兒。”
最後一道桂花元宵呈上膳桌不久,上元宴終,眾人隨聖上步至花萼樓外,賞看花燈。
兔兒、仙鶴、美人,燈輪、燈樹、燈樓,各式各樣精美絕倫的元宵彩燈,將皇宮連成了燈的海洋,看得人眼花繚亂,內監們接連燃放著煙花,夜幕流光溢彩,宛如天公吹散流霞,散落人間。
璀璨夜空下,沈湛牽握著溫蘅的手,在她耳邊輕輕道:“惟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他說得再輕,也落入了有心之人的耳中,皇帝默默瞥看他們攜手相依,準了他們一同請退,望著他們並肩遠去,一個人在晚冬的寒冽夜風中,徐行回到了建章宮。
趙東林看聖上人回到建章宮,剛走進殿內,眼光瞥見不遠處禦案上的碧璽珠串,就定住身子,僵站在原地不動,如此片刻,又似忽地痛下了什麼決心,大步上前,抓起那珠串,就朝地上的火盆狠狠擲去,麵無表情地望著那道珠串,被燒得火紅的銀骨炭吞噬包圍。
如此又片刻,聖上不知是心中有氣還是後悔,又忽地一腳踹翻了那火盆,伸手去撿那碧璽珠串,而後不知是否因為燙手,剛撿到手中,就一甩手,將珠串“唰”地扔進了高幾花觚裡,極清脆的“叮”的一聲,錚然回蕩在幽殿中,餘音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