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長青辦事回來,見自家侯爺正沐著夏夜月色、伸手攀摘庭樹枝頭的杏子,上前提醒道:“侯爺,這是花樹所結的杏子,又小又酸,吃不得,您要是想吃果杏,奴婢另外給您買去……”
侯爺卻笑搖了搖頭,鬆了攀枝的手道:“我隻是想起了幼時的趣事罷了”,又問他,“東西拿來了嗎?”
“拿來了”,長青忙將懷中方匣打開。
侯爺自離京公乾以來,每到一處,便要遣他去購買當地的有趣特產,留待回京送予夫人,前些時日到了這慶春城,聽說城中有位“泥人李”,手藝精湛,所捏泥人惟妙惟肖、宛若真人,馳名遠近州府,便親自繪了自己與夫人的畫像,命他送與這“泥人李”,照樣捏製。
長青望著侯爺一手拿起一隻彩塑泥人,瞧瞧這個,瞧瞧那個,最後將目光定在風髻霧鬢、朱唇榴齒的“夫人”麵上,唇際笑意愈濃。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撚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這是新婚之夜,他與她共同許下“永不相疑、永不相負”的誓言後,共同抄錄的《我儂詞》,而後他們分彆為對方剪下了一縷烏發,以紅繩係紮在一處,與這道《我儂詞》一起,珍藏在錦匣之中。
沈湛凝望著手中的“夫人”,擬想著回京將這泥人給她看,她會怎樣欣喜歡笑,心中思念之情愈濃,那封家書他已隨奏折送出許久,應已抵京,她也該正在提筆回信吧,不知這封可稍解他相思之苦的書信,何時能到他的手中……
長相思,摧心肝……沈湛抬首望向夜空中的一輪明月,心道,阿蘅此刻,應正在安睡吧,不知夢中,是否有他……
不,還是不要有的好,若是有他,醒後的悵惘寂寥,要如何排遣,這樣夢醒失落的經曆,他外出的這些時日,已有了太多太多次,相思摧人心肝,這樣的苦楚,她還是少嘗些的好,每日裡放寬心、清靜安逸度日才是。
沈湛想得美好,然而現實是,溫蘅怎寬的了心,她午夜驚夢,夢中也不止沈湛一人,醒後望見如水的月光,傾瀉地榻前一地清霜,趿鞋下榻,踩著月光步至窗邊,望向天心那輪明月,心中柔腸百結。
……明郎人在哪兒呢……她多麼希望如此良夜,他在她的身邊,多麼希望這一日一夜的事情,都隻是噩夢一場而已……
溫蘅心事重重地望月良久,走至書案前,拿起那封未寫完的回信,信上一字一句,皆是報平安之語,說她在紫宸宮中,過得很好,可是她不好,很不好,聖上的那些話,就像一把懸在頭頂的鍘刀,不知何時就會落下來,等落下來的時候,她該如何應對……
……如果明郎在京,與他情誼甚篤的聖上,是不是就不會抱她、不會對她說那些話……可若是明郎在京,聖上還是如此,明郎親眼目睹,他會瘋的……他是臣,聖上是君,若他因此冒犯了聖上,甚至做出傷害聖上的舉動,招來性命之憂,那該如何是好……
……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溫蘅忽地想起新婚之夜,她與明郎共同執筆抄下的那首《我儂詞》,憂惶迷亂的心緒,竟因這短短的十個字,漸漸平複了下來,生死相隨,若真到最絕望的境地,死亦何懼……
溫蘅這般一想,驚惶了將近一日一夜的心,竟一下子沉定了不少,將事情想得最糟後,她再看目前處境,心道也許目前隻是她想得太壞,聖上或許隻是一時興起,宮中明媚嬌豔的女子那樣多,她一個早為人妻的臣婦,又無傾城容貌,又無絕世才情,算得了什麼……隻是因在宮中住了一段時間,聖上看她時如看後宮妃嬪,所以想歪
了些,等她離宮,不再在聖上眼皮子底下出現,也就好了……
溫蘅如是想著,心裡鎮定了許多,這夜後謹遵醫囑,積極用藥,兩三天下來,身體的不適大大減輕,不再頭疼發熱,春纖看著小姐不再如前兩日那般憔悴虛弱,心裡也是高興,笑將最後一碗藥端上,“小姐快趁熱將這碗藥喝了吧,喝完了,這病也就徹底好了。”
溫蘅“嗯”了一聲,接過藥碗道:“等我喝完這藥,咱們就回去。”
碧筠正端了盤海棠蜜餞過來,聞言手臂微微一僵。
溫蘅也不看她,隻低首吹著藥道:“碧筠,你去同椒房殿的素葭姑姑說一聲,說我病好了,要走了。”
她之前向皇後辭行卻未走,椒房殿那邊也隻以為是她忽然病了的緣故,皇後娘娘這兩日還來看過她兩次,溫蘅心裡清楚,沒有聖上的允準,她大抵是出不了紫宸宮的,遣了碧筠去同皇後那裡說一聲,果然過了沒多久,來的是數日未見的聖上。
諸侍皆退,溫蘅起身朝來人行禮,皇帝走至她身前道:“夫人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
“是”,溫蘅恭聲道,“臣婦病體已愈,該回府了。”
皇帝直接道:“朕舍不得。”@無限好文,儘在大哥哥網
儘管知道能做出覬覦臣妻之事的當今聖上,不是什麼心懷仁義的正人君子,但溫蘅也沒想到他能立即直白地說出這四個字來,原本醞釀好的堅拒情緒、準備好的應對說辭,瞬間都被衝垮,怔怔望著身前的年輕天子,說不出話來。
皇帝繼續道:“朕對夫人是真心的,朕知道,夫人先前被朕嚇著了,所以朕這幾日都沒來打擾夫人,就是想讓夫人清清靜靜地養好身體,並想想與朕的事……”
……她和他能有什麼事?!!!堂堂天子,怎地如此厚顏無恥,枉她先前還當他是一位英明寬仁的清明天子!!
溫蘅被激得胸中怒氣翻湧,咬著牙,努力語氣平和道:“……陛下的真心,臣婦受不起,臣婦心中,唯有夫君明郎一人,絕不會再與這世上的其他任何男子,產生半點瓜葛……”
皇帝隻是靜靜地望著她道:“夫人與朕,早就有瓜葛了。”
溫蘅聽他這樣說話,平白無故誣人清白,心中更氣,聲調也不自覺提高了些,忍怒直視著當朝天子,“臣婦清白之軀,請陛下慎言……”
皇帝望著她眼底湧動的怒氣,默了默,慢慢吐出五個字:“春風滿月樓。”
……春風滿月樓?……
溫蘅迄今隻去過春風滿月樓一次,便是陪哥哥散心聽戲那日,故而一提起春風滿月樓,她便會聯想起醉後的那場旖夢,可是,聖上忽然提“春風滿月樓”做什麼?……
溫蘅心中不解,見聖上不說話、隻是幽幽地望著她,再想他方才所說的“早有瓜葛”,再想起那場朦朧迷亂的旖夢,心裡猛地悚然一驚,難道那不是夢?!!難道那夢中人不是明郎?!!!
不!!不可能!!!聖上怎麼可能會在那裡?!那一定是夢!!夢中人也定是明郎!!!
溫蘅心裡頭不停地呐喊著,可看聖上依然那樣幽幽地望著她,內心的篤定,也變得狐疑,那場夢裡紅帳重重、燈火幽茫,光線晦暗不明,她渾身燥熱難忍,燒得她眼前也有些發花,看不清什麼
,隻是直覺那榻邊的年輕男子是明郎,迷迷糊糊地抱住了他,此後朦朦朧朧、意亂情迷……
……如果那不是夢……如果那夢中人不是明郎……
皇帝靜看她煙眉深鎖、神色青白變換不定,像是知曉真相後能隨時昏過去似的,朝她悄悄挪近了些許,負在身後的手也做好隨時伸出的準備,以防她知曉那夜之事後,站立不穩,摔倒在地。
“……那夜在春風滿月樓,你與你兄長的酒中,俱被人下了迷情藥,你
兄長誤以為你酒醉,將你扶至雅間內室休息,剛將你扶躺在榻上,就有歹人將隨行的侍女都打暈拖了出去,將你與你兄長反鎖在房中,那房裡,另還燃有催情的迷香,那背後歹人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你們兄妹……”
溫蘅聽得臉色煞白,皇帝怕她現就支持不住,快言快語道:“碧筠是朕有意安排在你身邊的人,這你已知道了,那夜,是碧筠將消息通傳至宮中,朕帶著人出宮救人,你與你兄長之間,並未發生些什麼,放心……那夜,朕沒有在你兄長麵前現身,但你兄長也知是有一人救了你們兄妹,朕所說的,都是實話,你儘可向你兄長查證……”
“……是誰?那幕後歹人……是誰?”溫蘅忍著巨大的震驚,思考會是何人如此厭憎他們兄妹,竟然施下如此歹毒的奸計,她顫著聲,艱難地問出那幾個字,“……是婆母嗎?”
皇帝默認,溫蘅死咬著唇,雙眸因驚怒通紅、泛起淚光,渾身輕輕戰栗,又艱難地問出另幾個字,“……那與我……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