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著鏡中的年輕男女,自覺甚是般配,望著她的纖纖素手,正幫他束髻簪冠,也忍不住想去握一握,但,他的手,還沒來得及隨心意抬起,她已幫他束戴好玉冠,將那玉梳擱回鏡台上,垂首向後退去。
皇帝抓了那角玉梳在手,道:“朕也幫你梳梳吧……”
……就像那天夜裡一樣……那是他此生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將熟睡的她攏在自己懷中,手捧著她的烏發,一綹綹地輕梳,脈脈發絲從他指間流瀉,紅燭搖光,暖帳如春,香氣縈繞不散,醉人心脾,他總是梳著梳著,就忍不住低首吻她,卻又隻敢淺嘗輒止,不敢留下半點痕跡,如同對待易碎的絕世珍寶……
皇帝想得心熱,再一次道:“朕幫你梳梳吧……你的頭發也亂了……”
她卻直接垂首朝他跪了下來,一言不發。
這是她對他梳發提議的回答,對他一夜夫妻的回答,對他這些天以來,所有傾訴衷腸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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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攥著玉梳不動,她彎下身子、以額碰地,嗓音清冷,“臣婦請離紫宸宮。”@無限好文,儘在大哥哥網
皇帝道:“朕若不準呢?”
她不說話,卻已經以“無聲”做了回答。
皇帝一顆暖熱的心,瞬間像是沉沉落進了冰窖裡,他緊攥著那角玉梳,俯看著伏首在地的女子,身形纖柔嬌小,卻蘊有一股堅定清執的力量,不久前突然爆發出來,叫他驚出了一身冷汗,差點懊悔一生。
“……一點……一點可能也沒有嗎?”皇帝啞聲道,“……夫人再想想……朕不著急……不著急……你慢慢想……”
素潔的額頭抵在冰涼的青磚地上,女子嗓音,亦是泠泠,一字字如冰棱戳進人心,“臣婦之心,至死不渝!!”
趙東林一直領著諸侍,候守在南薰館外,眼看著夜色愈深,聖上卻一直沒有出來,袖手默默想著聖上這段有悖道義的風月之事、心裡暗敲小鼓時,忽聽沉靜如海的南薰館內,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趙東林抬眼見是聖上大步走了出來,腳步飛快,腰畔懸係的九龍玉佩,都跟著甩得叮當直響,陰沉著一張臉,眉宇冷凝如霜。
趙東林心中惴惴,忙提著燈,攜二三內侍,躬身跟走在聖上身後,如此一路急行至竹林外,聖上卻又忽然停住了腳步,趙東林看聖上就這般背影沉沉地杵站在那裡,右手死死攥握著,悄悄照燈一晃,見聖上手裡像是攥握著什麼,用力到骨節突出,隱有青筋暴露。
趙東林隨侍聖上多年,知聖上年幼時即擅自忍,待入主東宮、登基為帝後,更是自持,輕易不叫內心真正喜怒暴露人前,他極少見聖上失態至此,不知南薰館內究竟發生何事,心中甚是不安。
也不知這般在竹林儘頭僵站了多久,趙東林也不敢出聲詢問,提著燈與二三內侍靜立在後,默默悄望著聖上的烏沉背影,僵如磐石,在一陣幽涼夜風吹過時,身形微動了動,似是想轉身回頭,但卻沒有,隻是將手中攥握的那物事,如抽刀斷水般,狠狠擲在白石甬道上,抬腳大步向前,夜色中身影決絕。
趙東林一邊疾步跟上,一邊悄悄晃燈,朝那甬道上的碎裂物事照看了一眼,見那物事似是一把玉梳,已被聖上摔得四分五裂,星星點點的玉白碎屑,散落在白石子上,月光下瀅如淚水一般。
這一夜南薰館內發生何事,趙東林茫然不知,第二日侍從來報楚國夫人離宮時,聖上竟也沒有阻攔,由著楚國夫人就這樣離開紫宸宮,他心裡既是納罕,又是不安,悄看聖上神色,雖看起來與尋常時日沒有什麼不同,可在他這心知內情的貼身侍從看來,卻叫人無端惶恐,如看深海下潛埋的火山,看著風平浪靜、無波無瀾,實則有時時爆發
之憂,等到難以壓製、迸發出海的那一日,會是怎樣的情景,趙東林不敢深想。
禦前總管心有憂思,而在旁人看來,楚國夫人離開紫宸宮,純粹是為了避嫌貴妃之事,武安侯府的車馬駛回京城,卻沒有回武安侯府,而是遵著車內侯夫人的意思,停在了青蓮巷一處清雅的宅院前,溫蘅扶著春纖的手下車,望著宅院匾額上筆跡熟悉的“溫宅”二字,一瞬間竟欲落淚,可在看到碧筠默默跟走過來後,剛浮起的一點溫暖心緒,又都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