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底一直留有清醒,可總是叫與她在一起時的歡喜,給輕易衝垮……不夠……不夠……他停不下來,仁義他豈不懂,道理他豈不明白,可是,他就是著魔了一樣,停不下來……
……如果明郎知道,在麵對他的憤怒和指責,在麵臨他們的兄弟關係決裂後,他會說什麼……他或許會在無儘翻湧的歉悔中,還是會忍不住說,明郎,把她給了朕吧……
……如果被揭人前,他會迎她入宮,不管世人如何看,不管阻力有多大,他知道這樣做,他登基以來的明君形象會毀於一旦,會禍及前朝,可他不在乎再多花上幾年去製衡,他會像明郎一樣,隻愛她一個的,他會做到的……
……可她不要,他知道,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他做不到放手,可明郎離不了她,她也隻愛著明郎……
……如今“兩全”都已岌岌可危,又何來“三全其美”……
皇帝人在驚鴻樓坐到半夜,最後喊趙東林上樓燃燈,趙東林捧燈上樓,見地上火盆裡的銀骨炭早熄冷了,兩扇長窗開著,冬夜的凜風直往裡灌,室內一絲暖意也無,比之樓下,冷了不是一點半點,聖上人就坐在楚國夫人躺過的小榻邊緣,身子罩在屏風的陰影中,如尊石雕,一動不動。
趙東林記得楚國夫人走時,樓上長窗緊闔,沒有一扇開著,他捧燈走至窗邊,關上
窗後,邊點燃室內燈樹,邊悄覷著聖上神色輕道:“陛下怎麼開窗了……這天多冷啊,陛下當保重龍體……”
皇帝道:“想事情想不清楚,想得頭暈,清醒清醒。”
他淡淡撂下這一句,在新亮的燈光中,緩步下樓,不顧趙東林請求陛下登輦的勸言,在凜寒冬夜裡,慢慢走回了建章宮。
趙東林請陛下用膳,皇帝也隻倦怠擺了擺手,令眾侍退下。
趙東林心中擔憂,人也沒有遵命走遠,
悄站在簾外,向內看去,見聖上緩緩走至那高幾上的紅釉花觚前,凝看半晌,忽地一抬手,摜倒了那鮮紅的花觚。
“砰呲”一聲,花觚在黑澄金磚地上摔得粉碎,點點鮮紅,如血一般,聖上慢慢地蹲下身去,手拂開碎瓷與梅枝,拿起那道剪紙與珠串,凝看許久,慢慢地站起身來,向寢殿深處走去。
帷幕重重,趙東林再看不見什麼,唯有懸著一顆心,直到第二日天明。
天亮時,他去伺|候聖上起身穿衣,暗看聖上眉眼倦沉,還沒完全消去的頰處紅印,因聖上臉色發白,仍是有些顯眼。
聖上照鏡後淡淡說了一句,“就說朕病了,今日不朝,去金鑾殿叫散吧。”
趙東林依命去了,人站在禦座旁叫散時,瞥了眼殿下武安侯,見他也麵色不佳,神情肖似聖上,心中更是不安。
趙東林人回到建章宮,看聖上一個上午,如常用膳看折子,與平日沒有什麼不同,隻是午憩時,聖上平常冬日午睡,大約就兩柱香時間,今日卻一個多時辰了,還沒有起。
趙東林不放心,輕喚了幾聲仍無人應後,大著膽子趨近龍榻,見昏睡中的聖上呼吸沉重、臉色紅漲,心立往下沉,他抬手輕碰了碰聖上手心,燙得心一咯噔,忙傳禦醫。
聖上原是稱病,卻是真病了,且一向身體康健的聖上,竟像被一場風寒撂倒了,躺了兩日猶未完全康複。
病中的聖上,依然是傳口諭出去,讓眾人不必來探視侍疾,但太後娘娘是聖上的生母,怎放得下心,聖上病躺數日仍未康複,這是從前極少有過的,縱是聖上再三派人安撫,太後娘娘的鳳駕,還是駕到了建章宮。
好在這時,聖上頰上的掌印已消失不見。
太後一向寬和,但一見聖上病中情狀,還是急得斥責禦前諸侍,沒有照顧好聖上龍體。
趙東林怎能說那日聖上下午染了楚國夫人的病氣,夜裡又在樓上開窗受凍吹風,唯有與諸侍,垂首聽訓而已。
太後急斥了片刻,也無暇跟宮侍置氣,擺手令諸侍皆退,人走到榻邊,見皇帝微蜷著身子,向裡側臥,手臂拂攏在臉上,嗓音沙啞著道:“風寒而已,兒臣躺歇兩日就好,母後回去吧。”
這就回去,太後怎麼寬的了心,她慢慢在榻邊坐下,抬手將錦被往皇帝身前拉了拉,柔聲道:“你歇著吧,母後就在這兒看著你。”
皇帝沒有再說話,仍是頭埋在枕上向裡側臥,太後也不打攪他歇息,不再言語,寢殿沉寂,一時隻聞炭火“吡剝”之聲,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的聲音,忽又低低響起,“母後愛父皇嗎?”
太後不解皇帝為何突然問這個,怔怔地沒有說話。
皇帝沙啞的聲音,也並不是全然的疑問,“母後不愛父皇?”
怔茫如煙散去,太後微低首,淡淡笑歎,“母後若真心愛你父皇,怎能甘心做他後宮佳麗中的一員,與那麼多的女子分享你的父皇,無悲無喜、不嫉不怨地過了那麼多年……”
她道:“愛是自私的啊。”
皇帝向裡側臥的身子微微一震,慢慢蜷縮得更緊,輕道:“母後愛辜先生……”
已經有多少年,沒再聽到這三個字,這段舊事,從前隻先帝和她身邊的木蘭知道,後來,皇兒小的時候,她曾同
他講過一次,以後多少年,再也沒提。
可是,雖是一字不提,這些年來,卻一時未忘,尤其是到這樣的冬日。
太後望向殿外飄飛的茫茫白雪,聲輕如夢,“這樣的大雪天氣,母後總是想起他,想起你的姐姐,可憐的孩子,同她父親死在同一個冬季,剛出生時,哭聲響亮,多好的孩子,母後摸過她的小臉,捏過她的小手,還親手為她戴上了長生鎖,可是,等母後倦沉昏睡醒來後,好好的孩子,卻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