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蘅還未說什麼,就聽明郎跟著道:“我送慕安兄離府,你回海棠春塢休息吧。”
哥哥看了明郎一眼,沒有推辭,二人在侍從的引燈下,並肩走遠,融入冬日凜寒的夜色之中。
溫蘅並沒有回海棠春塢,她走回父親的寢榻旁,向裡看去,見父親仍是睜著雙眼,並沒有睡著。
溫蘅在榻邊坐下,抬手將父親身上的錦被掖緊了些,她望著父親的背影,想起小的時候,都是母親哼唱小調哄她睡覺,後來母親病逝,她一個人,夜裡傷心難過地睡不著,父親就每晚坐在榻邊,握著她的手,學唱母親從前唱給她聽的琴川小調,另一隻手也隨著低低的歌聲,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哄她入眠。
年幼的她,牽握著父親的手,心中滿滿都是安寧溫暖,傷心、害怕,都離她很遠很遠,她仰望著榻邊高大慈愛的父親,覺得他如參天大樹般,可為她遮擋世間的所有風雨,可現在,榻上年近半百的父親,卻蜷縮著身體,像個小孩子,需要她無微不至的關心照料……
溫蘅也用手也輕輕拍著父親的後背,像哄孩子般,助他入眠,拍著拍著,她難忍心中的酸楚,停住動作,伏在父親身前,啞聲低道:“對不起,父親……我不該離開琴川,不該離開您……”
冬夜寒風撲麵徹骨,引燈在前的仆從,凍得手直哆嗦,緊咬唇齒,不肯讓一絲寒氣滲入,身後的兩位主子,卻像是不畏嚴寒,走了一路,零零散散,說了一路。
沈湛一路與溫羨聊說著嶽父病況,將近府門時,終於將話題轉到溫羨身上,他道:“若慕安兄已經成家,尊夫人可與阿蘅一同照料父親,慕安兄人在官署,心裡也可安定些。”
溫羨早已覺察到明郎近來對他的防備,明郎如何與他隔閡,他不在意,他隻擔心,明郎連帶著對阿蘅心生芥蒂,擔心阿蘅過得不好,他知道,明郎話中有話,此刻聽他這樣說,接過話頭道:“你說的在理,隻是我先前忙著科舉為官,無暇找人說媒成婚,現下父親又病了,更是沒有閒心,在這上麵了。”
沈湛靜了靜道:“先前慕安兄與裴三小姐婚事未成,阿蘅她,對此很是惋惜……”
“……在阿蘅心裡,我是她最敬愛的兄長,她自是希望我能得遇相愛之人,與心愛的女子,成親生子”,溫羨微頓了頓道,“希望我與妻子,就如同你和她一樣,婚姻美滿,恩愛一世。”
門前風燈在夜風中搖曳不定,晃得沈湛麵上時明時暗,夜沉如鐵,他的聲音,也像是被鐵器鈍磨過,遲疑地微微沙啞,“……那在慕安兄心中,阿蘅她……”
溫羨的回答毫無遲疑,“阿蘅自是我最珍愛的妹妹。”
這段時日,明郎的有意防備與疏離,溫羨看在眼裡,心裡已幾能肯定那一夜明郎聽到些什麼、看到些什麼,想來阿蘅對此一無所知,他不敢讓阿蘅知道他的心意,也不希望被蒙在鼓中的阿蘅,無辜受累,被她深愛的丈夫冷落質疑……
明燈輝映下,溫羨朗然直視著沈湛雙眸道:“我與阿蘅,是兄妹,是家人,這關係刻在我們的骨血裡,人倫綱常,一世都不會改變,阿蘅是天底下最明淨的女子,幼習詩禮,絕不會有任何悖禮的心思言行……”
言止此處,縱是想極力表現地雲淡風輕,溫羨亦因心中酸澀,忍不住微微一頓,方繼續道:“……阿蘅愛上一人,便是全心全意,永不會變,你是她在這世間最愛的男子,她選擇離開琴川,與你成家,將她的一生托付給你,我希望你如當初求娶她時所說,好好地珍惜愛護她,也真心希望你們,能白頭到老,兩心不疑,永不相負。”
窗外寒風呼嘯,寢房內的炭火卻燒得通紅,薰得一室溫暖如春,溫蘅見父親終於闔眼睡去,動作輕柔地從父親手中,拿走那黑漆木匣,將父親的兩隻手,掖入溫暖的被窩之中,手帶簾鉤,放下了帳簾,仔細合攏嚴密,以確保無一絲寒氣可滲入帳內後,拿著那方黑漆木匣,輕輕地走到一邊,打開看去,見裡頭放著一把檀木梳,一件嬰兒肚兜,還有一隻長生鎖。
溫蘅一見那把檀木梳,便明白了幾乎忘卻了一切的父親,為何獨獨守抱著這方木匣,那木梳,是母親的生前之物,母親曾用它為自己梳發,也用它在每一天的清晨,為父親一次次束發簪冠。
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因病去世了,可這麼多年,母親為父親梳
發簪冠的恩愛場景,一直留在她的記憶中,沒有忘記,父親他縱使病得不通世事,心底也依然沒有忘記對母親的思念,溫蘅心中感歎,目光慢慢拂過母親的檀木梳,與那件繡著蓮花的嬰兒肚兜,看向了邊上那隻長生鎖。
詩酒年華,這隻長生鎖,與她的那一隻,篆刻著同樣的四個字,但卻不是用尋常標準楷體,而像是描刻自某人的書法,鎖麵四周遍布著如意流雲紋,底下垂係兩縷細鏈,一隻小小仙鶴振翅欲飛,一朵小小辛夷初開紅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