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時隔一載,再回承明殿,皇帝踱進這方可謂諸事之始的舊地,心中頗為唏噓感慨的同時,亦忍不住浮起一絲絲蕩漾,他在那兒感慨蕩漾了沒一會兒,忽地發現僵站在一旁的溫蘅,臉色不大好看。
皇帝順著她微沉的眸光看去,見她複雜眼神盯看著的,是寢殿內那張禦榻,看了那麼一瞬,便寂寂地垂了下去,默默走到一邊,無聲坐下。
皇帝大抵猜到她心中在想什麼,那對他來說銷|魂|蝕|骨、念念不忘、百般回味的十幾夜,在她心裡,怕是難以消除的漆黑夢魘,是一切痛苦屈辱的開始,稍微想一想,就揪心得緊,重回舊地,這夢魘立又攫住了她的心,把她往無儘的深淵裡拖,她人雖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裡,但心卻已沉到了淵底,窒息得難受……
……她身上背負的,已經太多了,不可再為此,終日陷在這樣低鬱的心境裡,不破不立,把過去的都打碎清除,才能在這裡,試著重新開始……
想至此處,皇帝立即揚聲吩咐內監,“將這禦榻撤了,另換一張新的來”,說著目光掠看過屏風後的一張紫檀醉翁椅,憶起某個夏日午後的瘋狂,清咳一聲,再吩咐道,“將這醉翁椅也抬下去”,又四看了看,索性吩咐趙東林,“將這承明殿的所有擺設,通通換過,朕要一個全新的承明殿,再沒之前半點影子。”
趙東林喏聲應下,領著一幫侍女內監,忙得腳不沾地,偌大的承明殿,一時人影進|出不停,忙著搬挪陳設的宮侍,一會兒魚貫而出,一會兒魚貫而入,站滿了殿內大大小小的角落。
一直很想尋個機會與溫蘅同行散步的皇帝,正好有了合適理由,近前勸她起身,“夫人,這裡的榻椅,都要撤換下去,還是先離開承明殿,出去走一走吧。”
“彆走,雷雷!!”
提溜著粉裙邊邊的小女孩,“噠噠”地踩著係著小金鈴的繡花鞋,走追著一隻養得油光水亮的大黑貓,而在前邁著貓步的黑貓,卻無心回頭看看焦急的小主人,隻是一步步地,悄悄走近前方那隻追撲著蝴蝶的雪白袖犬,微躬著身體,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地,一爪撲上了他白絨絨的大尾巴。
袖犬靚尾被撲,自是下意識就要回頭叼咬,可口剛張開,就聽到了一聲熟悉的輕斥,立耷拉了耳朵,懨懨地趴坐在地上,默默轉動著怨念的小眼神,一動不動地,任一人一貓盤弄著它的尾巴玩。
閒庭信步的年輕男子,負手慢步走近,望著那一人一貓一狗的“和|諧”場麵,淡聲道:“這狗你訓得倒好。”
陸惠妃望著愛犬老老實實的樣子,懶懶地搖著手中的雪青團扇道:“這種小狗,訓來也沒多大意思,還是以前家裡養著的獵犬,訓著有趣,記得那時候哥哥與父親往京郊山裡狩獵習射時,我也常穿了男兒騎裝,打馬跟去,喝令獵犬撲追野兔射著玩,常一射一個準的,隻是自入了宮,成天搖扇子嗑瓜子,再沒摸過弓箭,現在彆說射準了,怕是連弓都拿不穩……”
陸崢頓住腳步,靜望著不遠處女兒無憂無慮的甜美笑容,低道:“這幾年,我一直後悔,當時沒能攔住你入宮……”
“是我自己願意進宮侍君的,哥哥縱是當時趕得回來攔我,也是攔不住的”,陸惠妃憑欄而坐,手接過庭樹為風吹落的一片紫色花瓣,輕撚著道,“父親隻你我一雙子女,家裡的事,我也該儘力分擔,再說當時那邊有意,我若強行不從,或會連累父兄,令之生疑,倒不如順勢入宮,以表忠心,明裡為之暗子,暗裡審時度勢,真正為家裡做些事情。”
“……可你的性子,哪裡是豢|養在金籠裡的金絲雀,這一入宮,這一生,就拘在裡麵了”,陸崢輕道,“我
原本希望你嫁得良人,平安自在地過一輩子,並不希望你卷到家裡的事情來……”
“一家人,怎可獨善其身,再說哥哥與父親希望我遠離政事、嫁給中意的男兒、成親生子、清靜安逸地度過一生,那邊可沒這麼大善心,不定會出於什麼利益考量,要做主將我嫁給什麼人,弄不好,還要設法封個郡主什麼的,讓我和什麼邊國部落的老頭子聯姻去,與其那般任人宰割,倒不如順勢入宮!”
陸惠妃指繞著團扇扇柄處係著的杏色纓穗,一條條地掰著道:“陛下年輕俊朗,又不是刻薄作賤人的性子,平日裡見著也不生厭的,看著還算養眼;太後娘娘的性情,是再寬和不過了,做她的兒媳,舒心得很;皇後娘娘是後宮之主,心裡頭再不喜我們這些人的存在,明麵上待諸妃嬪,也是事事公正的;馮貴妃也知道陛下是什麼性子,最受寵最風光時,也不敢恃寵而驕,我也沒在她手下吃過什麼虧;至於其他妃嬪,家裡沒有我父兄這等軍功,位分通通在我之下,哪有給我臉色瞧的機會!
這後宮裡的日子,雖然是無趣得緊,但也是真真過得舒坦,無事時看看後宮女子百態,就跟看戲似的,平日仍像在家裡做姑娘,陛下雖不寵我,但為著哥哥與父親的軍功,對我一直厚待,平日裡常有賞賜不說,那一次我說想養狗玩兒,陛下不也就讓人給我弄了一隻進來了……”
說至此處,陸惠妃“嗤”地一笑,“隻這狗不長眼得很,去年春天,差點把陛下的心尖子給撲了,不過也怪不得它,當時人都看不出來,陛下還對楚國夫人存著那心思,一隻狗怎麼知道呢,也怨不得它‘狗眼看人低’了!”
因覺此事有趣而發笑的陸惠妃,原是輕笑不止,但笑了沒一會兒,瞥見哥哥麵上淡淡的,也就稍斂了笑意,閒閒地搖著扇子道:“當時陛下藏得夠深,可現在,是鬨得人儘皆知了,誰能想到,武安侯大費周章娶回京的,竟會是定國公府遺孤呢?!
這可真是冤孽了,若不娶回京,這遺孤還能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這一娶回來,榮華富貴沒享多少,命都快沒了,這武安侯府對定國公府,也真是夠絕的,上一代幾乎滅了人家滿門,這好不容易跑脫了一個吧,竟叫下一代給娶回來了,好好的安生日子立馬沒了,又是凶悍婆母,又是君王有意的,攪和半天,身世也暴露出來了,要受天下人指指點點不說,這雪亮刀子還時時懸在頭頂,等著要她的命,這武安侯父子兩代,隔著陰陽,還能聯手趕儘殺絕、斬草除根,真真令人叫絕!”
陸惠妃笑語半晌,身邊哥哥卻一直一字不語,她笑看了他一眼,繼續悠悠道:“楚國夫人腹中的龍裔,現就是她的保命符,孩子若不小心沒了,她的命,也就難保了,要她命的人,現將這差使派到我頭上來了,可我笨得很,不知道該怎麼做,怎麼做才能既有交代又不惹嫌疑、不留痕跡,哥哥你打小就比我聰明,不如幫妹妹我想個主意?”
陸崢淡道:“你若心中沒有主意,特地向太後娘娘求討恩典,專程回家,說要帶稚芙去紫宸宮住上一段時日做什麼?”
陸惠妃掩扇輕笑,一雙明眸含笑露在扇外,悠悠地望著陸崢道:“咱們這位懷有龍裔的楚國夫人,現下可是陛下的心尖之人,陛下寶貝她寶貝得緊,平日裡都把她藏在禦殿裡,就是皇後娘娘想見,也得事先派人相邀,偶爾夫人出來走
走散心,不是陛下親自在旁相陪,就是一堆禦前宮侍前呼後擁,個個提著十分的精神護衛,一隻飛蟲也近不了她身的,陛下護她護得這麼緊,我又與她沒甚交情,若無稚芙相助,如何與她親近?”
她看哥哥不說話,又道:“怎麼,我想將稚芙帶入紫宸宮一事,哥哥不願?”妙目一轉的陸惠妃,唇際浮起謔笑,“哥哥是因為……擔心楚國夫人會出意外嗎?”
陸崢眸光平靜地看向妹妹,“我看你是在宮裡看戲看多了,看
到你哥哥頭上了。”
陸惠妃低笑一聲,難得地語帶撒嬌之意,“也怨不得我嘛,先前哥哥那般行事,為了楚國夫人,肩臂傷得連劍都拿不了了,我一個心知內情的,都忍不住要懷疑,哥哥是不是假戲真做,真的有點喜歡上楚國夫人了?”
她看哥哥一臉平淡,似都懶得駁斥她這番話,笑著道:“好好好,先前既是我想多了,那哥哥就由著我帶稚芙入宮吧?”
陸崢隻道:“做事要有分寸。”
“知道”,陸惠妃笑著起身,朝不遠處的稚芙招手道,“芙兒,到姑姑這裡來~”
稚芙聽見姑姑召喚,立放下了盤弄多時的大尾巴,“噠噠”地跑了過來,仰麵直喚“姑姑”。
陸惠妃含笑輕|撫稚芙的臉龐,“芙兒,姑姑帶你去避暑行宮住一段時間好不好?那裡一點都不熱,住起來舒適愜意得很,而且你去那裡住,就能天天見到你想見的公主殿下了。”
“真的嗎?”稚芙立亮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真的能見到公主殿下嗎?”
陸惠妃笑道:“真的,姑姑怎麼會騙你呢?!”
“太好了!太好了!!”稚芙高興地牽著姑姑的手搖了幾下,又告起爹爹的狀來,“這些天,我央求爹爹帶我去公主府玩,央求了好多好多次,可爹爹沒有一次答應我,總是說他沒時間,不肯帶我去見公主殿下,可明明他一點都不忙的,有時間看書,有時間練劍,就是沒有時間帶我去公主府見公主殿下!!”
稚芙氣鼓鼓地告了一條狀,又想起另一條來,緊著告訴姑姑道:“對了,還有酒!明明大夫說爹爹受傷的三個月內,不宜飲酒的,可爹爹卻還偷偷地喝,昨天夜裡就是,我半夜睡不著,悄悄地起來找雷雷玩,就看見爹爹一個人坐在樹下喝酒,爹爹今早還不承認,非說是我夜裡做夢了睡迷糊了,哼,才不是!”
稚芙手指著園中老槐下的石桌道:“爹爹就是在那裡喝的,一杯接著一杯,酒氣重得,我離得遠遠的,都聞見了,姑姑你讓爹爹聽大夫的話,不要再偷偷喝酒了!”
陸惠妃笑道:“芙兒跟姑姑入宮住幾天,讓爹爹一個人在家裡,孤孤單單地待幾天,他知道亂喝酒的話,寶貝女兒就會離開他,就會好好反省,知道自己錯了,不再偷喝了。”
稚芙原想著爹爹一個人在家裡好孤單的,聽姑姑這樣一講,點了點頭,“我跟姑姑進宮去”,又問,“這一次,也能帶雷雷一起去嗎?”
陸惠妃笑摸了摸她的頭,“當然可以。”
稚芙歪著頭想了想道:“可是陛下好像不喜歡雷雷……”
“沒關係”,陸惠妃微躬身體,附在稚芙耳邊,如在說悄悄話,語含笑意道,“不喜歡才好呢。”
稚芙似懂非懂,又聽姑姑囑咐道:“等到了紫宸宮,見到了公主殿下,不可再喚她為‘殿下’,要叫她‘夫人’,知道嗎?”
“……夫人……”稚芙懵茫問道,“公主殿下是誰的夫人?湘君的夫人嗎?公主殿下變成了湘夫人嗎?”
“不是湘君的夫人,是帝君的夫人”,陸惠妃笑捏了捏稚芙的小手,“記住了,叫‘夫人’,切莫叫錯,不然公主殿下要不高興的,陛下也要不高興的,太後娘娘聽了,也會傷心的。”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聽姑姑說得如此嚴重,稚芙立認真地重重點頭,陸惠妃牽著侄女的小手,笑對陸崢道:“稚芙的日常衣物等,我早在剛入府時,就派人去收拾了,現下也該收好了,這就帶她走了。”
陸崢笑看妹妹,“你人一入門,就想好要將稚芙帶走了,還來問我的主意做甚?”
陸惠妃亦笑,“假裝客氣客氣。”
她令隨行的侍女抱起貓狗,自牽著稚芙的小手,一路走到定遠將軍
府門前,回身對哥哥道:“不必送了,稚芙同我在一起,不會出半點岔子的,放心。”
陸崢道:“上車吧,我看著你們走。”
陸惠妃抱著侄女登上馬車,在車廂內坐定,將走時又掀起車窗竹簾,看向哥哥道:“上次看你坐在那老槐下喝酒,是嫂子剛走的那段時間……”
陸崢淡道:“稚芙說的夢話,你也信?”
車內原安分坐著、左擁黑貓、右摟白狗的稚芙,一聽這話,立炸毛了,擠著把頭往外伸,口中直嚷:“我沒有說夢話!”
她揮舞著小手以示抗議,然還沒揮嚷兩下,馬夫就已揚鞭,爹爹離她越來越遠,而姑姑,把她抱回了懷中。
“姑姑,姑姑,你相信我!”稚芙緊揪著姑姑的衣袖,仰麵望著她急道,“我沒有說夢話!”
“相信,相信”,陸惠妃安撫地輕吻了吻小侄女的軟發,又輕輕道,“隻是姑姑相信了你,你爹爹,又該怎麼辦呢……”
前行的鸞駕車馬,軋著青石板路,以粼粼輪響之聲,將這句無人回答的輕歎低語,蓋了過去,就似不曾有人這般問過,初夏的天氣,一時還是晴空萬裡,一時又烏雲翻攪,粼粼滾動的車輪聲響,漸漸混雜起隱隱的雷聲,悶雷黑雲,從京城蔓至京郊,天際暗色越來越重,眼看著風雨將來。
皇帝原想借承明殿一時沒法坐人的緣故,陪著溫蘅出來,好好地走走散心,這一路上,也試著好好聊聊,說上幾句掏心窩子的話,看看能否將彼此的距離,稍稍拉近一些,就如昨夜躺在建章宮地上時所想,若每日都能靠近一點點,日積月累下來,終有一日,他的手,能輕輕地握住她的手……
但想象美好,現實卻是有點慘淡,他雖勸服了溫蘅離開承明殿、出來走走,但這一路上,都是他在“尬言”,溫蘅一個字也不說的,始終都是目不斜視地默默往前走,沒甚反應。
如此“尬”走了許久,晴和的天色,說變就變了,眼看著烏雲翻攪、風勢愈烈,就要有一場大雨,皇帝怕溫蘅回去的路上風侵受寒,引她至附近臨池而建的疏雨榭坐了,又從侍女手中接過一道披風,輕披在她的肩頭後,亦隨她倚欄靠坐。
坐沒多久,隨著幾聲沉悶雷響,天空似撕敞開一道口子,大雨滂沱而下,澆打得滿園夏花紛紛離枝下落,濕|透的碧茵地上,很快落滿深紅淺紅,雨水彙流如溪,一道道蜿蜒淌開,天色也漸漸黑得像快入夜,隨著越來越急的雨勢,暗色越來越重,眼前一片蒼茫雨幕,如夜般遮蔽住人的視線,莫說遠處園林,就連近前的紛零落花都已看不清楚,可溫蘅仍是一直靜靜地望著榭外,一動不動。
她身邊的皇帝,自是一直靜靜地看著她,看她沉靜的容顏,清灩如雪,看看她皎白的纖手,就輕搭在雨榭雕欄上,離他的手,隻有幾寸而已。
……隻有幾寸而已……
榭外的悶雷混著雨聲,轟沉地隆隆作響,榭內皇帝的指尖動了又動,動了又動,卻始終僵在原處,沒敢近前時,忽有一道白亮的閃電,陡然劃破漆黑的天色,緊接著一聲炸雷滾過,聲音響得嚇人,身前的女子,亦隨之肩頭微|顫,似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皇帝也被驚到,倒不是為那閃電驚雷,而是怕她與腹中的孩子受驚,他驚急之下,拋忘了一切,下意識從後將溫蘅緊緊
摟住,令她依偎在他的懷裡,連聲安慰道:“不怕,不怕,朕在這兒呢……”
皇帝如是緊摟著溫蘅、說了好幾遭,忽地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雙臂僵住的同時,又猛地發現,她一動不動,並沒有將他用力推開,再重重甩他一記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