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從青蓮巷離開後,陸崢並未回府,而是緩緩驅馬,來到玉漿酒肆,一如每次來時,上了二樓乙字號雅間,要了一壺清酒,邊倚窗望月、啜飲淡酒,邊靜等著那邊來人的到來。
此處看起來隻不過是京中一家尋常酒肆,但卻是那人的眾多釘點之一,這間乙字號雅間,他也已在這樣夜深無人的時候,來過多次,小小的一方靜室,像是一間幽暗的囚牢,將他,將他們陸氏,牢牢地鎖扣在股掌之間,四周俱是懸崖峭壁,略生叛離之心,便會無邊黑暗中,跌得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她會是,打開這座囚牢的鑰匙嗎?
萬籟俱寂的深夜裡,陸崢輕晃著杯盞中酒,清亮的玉液搖曳著透窗垂落的如水月光,悠漾得波光粼粼,令人神思也隨之遊漾,憶及那夜暮春月下,她因稚芙執意邀她共用晚膳,在府中留到接近戌正。
稚芙作為邀請人,卻因白日玩得太瘋,人累倦得很,吃到最後開始頭點地了,也就沒法送客了,他命嬤嬤送稚芙回房梳洗休息,而後送膳罷的她出府,在經過家中清池旁時,月光流曳著波光,在池旁明燈的輝映下,如璀璨星子灑落在這一池春|水之中,那流光相逐之景,恰似他此刻杯盞中的清月佳釀。
在池邊,他替稚芙向她致歉,道小孩子不懂事,也不懂待客之道,她對稚芙一向是十分包容的,笑說無事,還請他千萬不要為此責怪稚芙,說的時候,不自覺微撫了下自己的腹部,愛憐包容著稚芙的同時,也同樣愛憐包容著她自己的孩子。
那時,他存著試探她與沈湛之心,由這話頭展開,道她待孩子如此寬和包容,定會是一位慈母,隻是她一人生養,實在辛苦,武安侯在此時與她和離,拋下她和孩子,實在是不近人情。
她聞言,麵上笑意雖如輕煙隱退,但卻也並沒有絲毫怨意跟著湧上,眉眼間隱約浮起的,是對人世無可奈何的淡淡悵然,靜默片刻,輕聲道:“並非是武安侯拋下了我和孩子,而是我與他,確實緣分已儘,難做夫妻,武安侯是天下間最好的丈夫,也會是一位好父親,隻是我與他,情緣走到儘頭,我的孩子,也難與他再有親緣,緣散即離,如此而已,還請將軍,莫要聽信外頭苛責詆毀武安侯的流言。”
有華陽大長公主那樣一位婆母,他可想見她原先那武安侯夫人,做得有多艱難,想她與武安侯和離,怕也終是再難忍受這樣一位婆母,再難忍受那樣如履薄冰的日子,故而選擇脫身,但縱是如此,她對娶她為妻的武安侯仍無半字怨言,仍在外人麵前,維護著武安侯的聲譽,對武安侯情意之深,可見一斑。
他再度向她致歉,道不該誤信外界流言、懷疑武安侯為人,又道她定會是一位好母親,縱是一人生養,亦能教養好孩子,令孩子康健無憂地長大成人。
月色水光下,她麵上的悵然神色漸漸淡去,聲音輕且堅執,“會的”,悠漾的流光緩曳得她麵上時明時暗,可不管明暗如何,她眉眼間始終蘊滿為母柔情,一雙剪水雙眸,比那春池中的“星子”,更要清澈熠亮。
雖自黑暗中披荊而過,但仍心向光明,仍持有一顆澄澈乾淨的七竅琉璃心,他能感受到她心裡背負著沉重的過去,但縱是如此,猶未被壓垮,仍是以纖弱之軀,站直了身子,心懷期冀地向往未來,與她的孩子一起,他那時原以為她的沉重過去,唯有華陽大長公主而已,原以為她所說的“緣散”,也僅因華陽大長公主而已,卻不想,還有當今聖上……
……誰能想到,當今聖上,竟會對她,對武安侯的妻子,動了那樣的心思,甚至,還有了孩子……
……這孩子令她清譽儘毀,令世人驚嘩,但也在那樣的特殊時刻,恰好保住了她的性命……
……蘅,阿蘅……
人
已離開青蓮巷許久的陸崢,耳邊卻還總回響著溫先生那一聲聲揪心的喚女聲,九泉之下的定國公夫婦,若知逃出生天的愛女,是被這樣溫善的人家收養,度過了那麼多年無憂自在的閨秀生活,定然欣慰,可若知她偷生多年,終似逃不過命運一般,被老武安侯與華陽大長公主之子,娶回京中,卷入身世劫波,陷入如今命懸一線的境地,人在黃泉之下,定亦不得安寧……
……該當如何呢……
幽寂的深夜裡,陸崢就著心事飲酒,將一壺清酒幾乎飲儘,終聽得馬蹄聲響,一輛看來再尋常不過的車馬,停在這座看似再尋常不過的京城酒館前,馬夫查看四下無人後,一名戴著帷帽的墨衣女子,方才下車入樓,緊接著樓梯聲響,女子推門出現在他的眼前。
一如從前,一封密信最先遞上,陸崢接過信來,也不急著拆看,淡聲問道:“姑娘可有話要問?”
女子紅蓼摘下帷帽,嗓音微涼,“公主殿下問將軍,事情辦的如何?”
陸崢慢飲著酒道:“請姑娘轉告殿下,人已接近,事情正在探查之中。”
紅蓼聽了這一句,靜望著陸崢道:“將軍動作最好快些,公主殿下可等不得。”
陸崢仍是嗓音淡淡,“欲速則不達。”
紅蓼凝望著身前名滿天下的小陸將軍,唇角微微彎起,浮起一點淡薄玩味的笑意,“將軍這‘速’,可彆拖上四五個月……”
“四五個月?”陸崢亦微勾唇角,指撫著酒杯杯壁,抬眼望向身前的女子,“怎麼?是姑娘疑我?還是殿下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