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沈湛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的嗓音平涼如水,“自聖上登臨大寶,微臣便知何為君臣有彆,從那以後,不敢再喚陛下‘六哥’。”
“可你在心中,還是喚朕‘六哥’”,皇帝望著沈湛道,“是朕負你,負了咱們君臣同心的誓言……”
“……君臣同心……”沈湛輕笑著道,“陛下是君,高高在上,明察秋毫,微臣的心思,陛下總能看得一清二楚,看得一清二楚後,還總是縱著臣,可微臣看陛下,卻是霧裡看花,聖意難測。”
皇帝不語,聽沈湛繼續道:“陛下是九五至尊,大權在握,遇事果決,雷厲風行,而微臣卻是無能之輩,優柔寡斷,事事無成。”
皇帝喉頭酸澀,“……你是為朕棄武從文,放棄了許多,荒了這些年,也是因比朕重情重義,才會事事牽絆……”
“陛下高看微臣了”,沈湛打斷皇帝的話,淡笑著道,“微臣出身公侯之家,生來不知人間疾苦,幼時承蒙父母家族庇佑,後有幸結識陛下,又一直承蒙陛下護佑,未曆風霜磨練,養成了這般遇事不決、事事求全的性子,自小就擁有太多的微臣,對許多世人追求之事,無欲無求,平生唯有三願,可這三願到如今,一件已是遙不可及、此生無望,一件已是千瘡百孔、傷痕累累,這最後一件,到眼下,也已是岌岌可危……”
說至此處,沈湛忍不住自嘲出聲,“回想微臣過去二十一年,真真幾是一事無成”,他站起身來,朝無言深望著他的皇帝,拱手告退,嗓音沙沉,“赴邊之事,多謝陛下成全,這一去,微臣定儘心儘力,看看臣此一生,還能不能真正做成一件事。”
沈湛轉身欲走,卻忽聽簾內傳來嬰兒哭聲,他循聲望去,見簾後清影正抱著孩子哄慰,也不知已在那裡,靜站靜聽了多久。
……日思夜想之人,就隻有一簾之隔,上次相見,是在夏夜蓮池,如今,已是初冬,欲走的腳步,像被粘在原地,邁不開去,凝望的眸光,也難以移開分毫,他這一去,生死難料,世事難料,還能不能回來再見,再見時又是何等情形,殊難預測,也許這一走,就是永彆……
內心隱忍的激勇,終如火山迸發,迫得他邁開腳步,她也正好抱著哭啼的孩子,打簾走了出來,他在她身前站定,靜默地望著她,她亦靜默,隻懷中的孩子,依然哭啼不休。
短暫的沉寂後,她低頭輕道:“不知是怎麼了,總也哄不好……”
沈湛微愣片刻,才意識到她是在對誰說話、又是為何走出,靜默坐著的皇帝,似也才反應過來,起身近前道:“讓朕抱抱看……”
他將孩子抱入懷中勸哄,一聲聲地喚著“晗兒”,晗兒卻哭得更凶了,皇帝無法,隻得將孩子放回溫蘅懷中,摸了摸他的小手小臉,感覺有些暖熱,但也不知是哭熱了,還是真病了,輕對溫蘅道:“朕傳太醫來看看吧。”
沈湛聽溫蘅輕輕“嗯”了一聲,聽皇帝急命人傳太醫,更是意識到自己的可笑多餘,像是連存在在這世上,都已多餘,他心知該走,雙足卻仍是邁不動,心底悲涼地升起一念,何必為人,何必生而為人,若為她所鐘愛的金玉飾物,若為她窗前的芭蕉海棠,這一世,倒可長長久久地伴著她……
沉默無言地看她最後一眼,沈湛垂下眸光,拱手欲退,卻碰到了一隻哭得亂揮的小手,小手捉住他一指,緊攥不鬆,小小的人兒,也在她懷中朝他看了過來,抽抽噎噎地漸止哭聲,一雙清如水葡萄的墨亮眸子,盛著他的倒影,一瞬不瞬地盯望著他,映著他的全部。
暖烘烘的小手,將他微涼的手指捂熱,一直到夜裡,都似餘溫猶在,沈湛輕|撫著指腹,靜聽著書房中的母親,冷聲肅道:“容華不中用,這麼久都沒動手,不能再等下去了,元弘要以定國公府謀逆案為契點,向母親開刀,他算盤打得是響,可母後早留有後手,這次你和陸崢帶兵赴邊,母親人在京城,會繼續謀劃,如能及時‘名正言順’,自是最好,如果不能,成敗就在你身上了。”
華陽大長公主語調冷肅,心底卻因謀忍多年終可動手,而熱血激昂,她難掩眸中快意,卻見兒子似是聽得走神,緊握住他的手道:“明郎,母親與你姐姐的性命,武安侯府的世代榮光,全托在你的手裡了,你萬不要讓母親失望!!”
沈湛望著母親寄予厚望的熱切神情,望著
她鬢下藏掖的幾絲白發,蜷起手指,輕輕地“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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