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下在幾天前,瑩白的雪鋪了薄薄一層,隻清出了門口一塊兒和走人的小路,放眼望去一片澄澈的清明。
這種節日小孩兒向來都喜歡,福利院一般也會舉辦活動,院子中間立著一顆很大的聖誕樹,樹下擺著零星幾個禮物盒,看起來有些簡陋。
孟嬰寧和陳妄帶了一大堆東西過來,買了包裝紙,包得漂漂亮亮提了一袋子,接待他們的還是上次那個誌願者大姐,接過東西以後笑眯眯地說:“不跟朋友出去過節的呀?”
孟嬰寧側頭,指了指陳妄,低聲說:“老年人,特彆不愛熱鬨。”
大姐跟著瞅了一眼後麵眉目肅冷的男人,噗嗤一聲笑出來。
旁邊有幾個小孩兒在玩雪,綿白的雪團成球,一顆一顆壓在雪地上,歪歪扭扭地疊在一起,上麵用棗子嵌出兩個眼睛,下麵再插上一根乾枯的小樹杈。
孟嬰寧和陳妄進了屋,遠遠看見易長安一個人坐在活動室明亮的落地窗前。
小朋友像個小大人似的,兩隻手托著下巴,坐在一個恐龍形狀的彩色小板凳上,看著窗外白茫茫的雪和在雪地裡翻滾著跑來跑去的小孩兒,烏溜溜的眼珠靜靜的。
孟嬰寧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小長安像是感覺到了似的,忽然扭過頭來。
孟嬰寧朝他眨了眨眼睛。
小朋友黑葡萄似的眼睛也跟著眨了眨。
然後兩隻肉呼呼的小手撐著板凳滑下來,蹬蹬蹬地朝她跑過來。
孟嬰寧蹲下,看著他跑近:“你還認識我嗎?”
小朋友沒說話,拱進她懷裡抱住了她的腰。
孟嬰寧也抱住他。
小孩子的身體軟乎乎的,帶著淡淡的奶香,衣服上有乾淨的肥皂味兒,以及一點點潮濕沉澱的味道。
畢竟是福利院,小朋友太多,想要每一個都能照顧得很精細是不可能的事情。
孟嬰寧抬手揉了揉他軟軟的頭發,忽然有些緊張。
她清了清嗓子:“長安啊。”
小朋友依然沒說話,腦袋在她懷裡輕輕蹭了蹭。
“就……”孟嬰寧看著他說,“你以後想跟陳妄爸爸生活在一起嗎?”
小長安抬起頭來,仰著腦袋看著她,稚嫩的小臉看起來有些茫然。
孟嬰寧放慢了語速說:“長安以後跟我,還有陳妄爸爸住在一起好不好?我們一起回家,有特彆好的爺爺和姥姥姥爺陪你一起玩,還會有好多叔叔阿姨也喜歡你,長安願意嗎?”
小長安很慢地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她,然後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很用力地點了點頭,抬手用肉呼呼的手背揉眼睛:“想的。”
他聲音細細著,小心翼翼地說:“想的,想有爸爸媽媽。”
於是陳妄剛一從院長室裡出來,就看見活動室門口,孟嬰寧蹲在地上,一大一小兩個人抱在一起哭。
甚至小的那個已經不哭了,短短的小胖手吃力地在小姑娘的腦袋上一下一下的拍著,奶聲奶氣地哄著她:“不哭不哭痛痛飛。”
然後孟嬰寧哭得更大聲了:“你怎麼這麼懂事啊小乖乖……”
長安皺著眉,有些苦惱的樣子。
“……”
陳妄歎了口氣-
領養小朋友這個事兒還挺麻煩的,孟嬰寧年齡不夠,陳妄也還差一年,所以隻能由孟父和孟母出麵來做收養人。
聖誕臨前一天,兩個人回去了一趟,孟嬰寧想把這事兒跟二老商量一下。
陳妄是不擅長說這些事兒的,孟嬰寧本來想著自己來說,結果進屋,吃飯的時候,陳妄開門見山直接說了。
男人神情坦蕩自然,原原本本地說完,孟靖鬆眼睛就有點兒紅。
倒是孟母始終沒說話,半晌才開口。
“我不想讓自己顯得太冷血,但是有些話,還是得說清楚,你們知道自己現在是打算乾什麼,對吧?”
“你們現在還年輕,剛領了證,組成一個新的家庭,你們以後應該也會有自己的小孩兒,跟你們血脈相連的。”
孟母平靜地說,“你們能協調好兩個孩子之間的關係嗎?能保證自己的態度不會讓任何一個覺得不舒服嗎?一旦他們倆產生矛盾要怎麼妥善的解決?現在養孩子的成本比我們那時候高多了,你們的經濟能力能不能保證給孩子最好的成長和教育,還有——”
孟母看向孟嬰寧:“你這丫頭現在自己還跟長不大似的,你還能照顧小孩兒?”
“……”
孟嬰寧剛要反駁。
“而且,”孟母話鋒一轉,“你們倆新婚,不打算過兩年二人世界?”
陳妄:“……”
陳妄眼皮子一跳,忽然覺得嶽母說得好有道理。
孟嬰寧猛地嗆了一下:“媽!”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孟母瞥她一眼,慢悠悠繼續說,“所以,我是想,這個小朋友我跟你爸來帶,至少上學以前的這段時間,或者你們倆上班沒時間的時候,可以讓他跟著我們,我這也提前退休了,每天在家裡呆著沒什麼事兒,經濟上呢,也富足。”
孟母側頭:“你覺得呢,老孟?”
“我覺得你說得挺好,老婆,就聽你的,”孟靖鬆笑嗬嗬地說,“不差那點錢!”
“可是我很喜歡他的……”孟嬰寧不是特彆滿意地小聲抗議,“我想和他一起住,每天晚上和他一起睡覺,給他講故事。”
陳妄聽到那句“每天晚上和他一起睡覺”,眼皮子又是一跳。
孟母再次轉過頭來:“你覺得先這樣行嗎,小陳?”
“聽您的。”陳妄說。
孟嬰寧:“……”-
領養的事兒就這麼定下了。
孟嬰寧最開始還不是很滿意,她是特彆想每天晚上和小朋友一起睡的,但後來一想,至少幼兒園以前也確實是先讓孟母來照顧比較好。
她每天要上班,那白天陪小朋友的任務就要交給陳妄。
……實在是想象不到陳妄帶小孩兒是什麼樣的。
帶小朋友回來那天,孟家和陳家全家出動,剛跟陳德潤說的時候,老陳手一抖,棋子兒啪嗒一聲掉在棋盤上,向來嚴肅刻板的臉上難得空茫了兩秒:“我已經當爺爺了?這麼快?”
“聽說好像兩三歲了。”老孟笑眯眯地繼續道。
老陳霍然站了起來,失聲道:“都兩三歲了?!”
“哎,不是不是,領養的小孩兒,不過以後就是自己家小外孫啦,”孟靖鬆擺了擺手,笑嗬嗬說,“沒想到我這還年紀輕輕的,就能有外孫了。”
“……”
老陳一言難儘地看了他一眼-
聖誕連著元旦就這麼熱熱鬨鬨的過去,元旦過後是臘八,帝都連著下了好幾天的雪。
鵝毛大雪鋪天蓋下來,大朵大朵的雪花結成璀璨晶片,連成串兒飄落在北方這座古韻和現代化融合的城市。
樹上枝丫被白雪壓得低垂,掃雪車轟隆隆地碾過去清出馬路路麵,旁邊沒清過堆積的雪高度看著能沒到小腿,一腳踩上去嘎吱嘎吱地深陷進去。
今年過年早,新年將近,街上感覺到處都已經提前帶上了濃濃的年味兒。
臨除夕前,陳妄的那個俱樂部組織了年前的最後一次活動,他們去了遠郊最大的一個滑雪場。
並且這活動還有名字——揮彆過去,痛苦的相思忘不了,讓我們一起吹響新年的上低音號。
二十六個字三個標點符號加起來一共二十九,孟嬰寧在看到這個橫幅的時候都沒反應過來,緊接著就在想起這名兒的人是不是剛失戀了。
領頭的那人穿了件花花綠綠的滑雪服配騷粉色滑雪板,站在獵獵作響的紅黃相間大橫幅下朝他們熱情地招手,高聲吼道:“弟妹!弟妹!!弟妹啊!!!”
孟嬰寧是第一次見到陳妄俱樂部裡的這幫朋友,之前唯一一個認識的是蔣格,一時間覺得這個俱樂部的人好像畫風還都挺清奇的,低聲問道:“這人是你們這兒的成員嗎?他也跳樓嗎?他看著像個小蝴蝶。”
陳妄看了一眼確實跟個花蝴蝶似的在雪地裡翩翩飛舞的杜奇文:“這人是老板。”
“……”
那豈不是老公生意上的合作夥伴嗎!
那以後老公能賺多少錢不都得靠他了嗎!
孟嬰寧瞬間來了精神,也原地蹦了起來,遠遠地熱情地朝他揮手:“你好!你好!”
陳妄:“……”
陳妄嗤笑一聲,摁著她腦袋把人重新懟回去了:“蹦躂什麼你。”
孟嬰寧笑眯眯地轉過頭來:“你人緣這麼差,人又獨,我得幫你社交一下啊,不然以後人家都特彆煩你,不跟你一起賺錢了怎麼辦。”
人緣差。
人又獨。
陳妄差點沒氣笑了-
滑雪是個挺有意思的運動,滿眼白茫茫的純淨世界裡從最高處滑翔而下,高速的刺激,很容易就會讓人沉浸其中。
小蝴蝶他們玩的是高山速降和越野,這種類極限運動孟嬰寧當然不敢玩,於是陳妄帶著她到另一邊空曠的場地玩。
孟嬰寧全副武裝,所有的裝備都是頂配,然後牽著陳妄的手,小心翼翼地,蝸牛一樣往前蹭。
陳妄難得耐心一回,一點一點兒耐著性子教她。
“先走,慢慢來,腳分開點兒。”
“肩放平,你縮什麼?”
“彆怕,沒事兒,我在呢,放輕,膝蓋稍微往裡點兒。”
孟嬰寧學得很快,小半天的時間,就能自己嗖嗖滿場跑了。
小目標完成,她開始展望大的。
她指著不遠處的那個小矮坡,朝陳妄招了招手。
陳妄慢悠悠地滑了過去。
“我要玩那個!”小姑娘興奮地要求。
陳妄縱著她:“成,走。”
他帶著她慢吞吞地攀上小矮坡坡頂,對陳妄來說這種高度不算什麼,但孟嬰寧已經開始捂眼睛了。
雪道在他們腳下蜿蜒到遠方,陳妄站在她身後,聲音沉冷,吐息間氣息卻溫熱:“彆怕,有我在。”
他領著她在最高處直滑而下。
腳下能感覺到雪被壓上去咯吱咯吱的觸感,耳邊能聽見凜冽的風包裹著雪粒呼嘯著刮過來,冷冰冰的痛感襲上神經,失重的快感很強烈,孟嬰寧想閉上眼睛,卻又不敢,瞪大了眼直直地看著前麵,然後嗷嗷地尖叫出聲。
刺激又害怕。
酣暢淋漓。
身邊傳來男人低沉的笑。
孟嬰寧渾身有些僵硬,就這麼保持著一個姿勢一路滑到坡低,滑到平坦雪麵上,速度降下來,身子側著往斜後方一歪,眼看著就要摔。
下一秒,她被人拉著手往前一墊,陳妄墊在她身後,從後麵抱著她倒在厚實的雪地上。
雪沫飛濺著鑽進衣服裡,貼上脖頸,然後被體溫融化,孟嬰寧冷得縮了縮脖子。
緩了幾秒以後緩過神來,她躺在陳妄的身上,莫名其妙就開始笑。
小姑娘一邊喘著氣一邊咯咯地笑,小身子一顫一顫的,好聽的聲音在空蕩蕩的雪場響起,笑得停不下來。
陳妄被她壓著,抬手拍了拍她的屁股:“彆笑了。”
孟嬰寧止住笑,翻了個身從他身上下來,然後仰麵躺在他身邊。
兩個人並排躺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看著眼前蒼茫的天空,日光冰冷又溫暖地灑下來,一時間悄然寂靜。
天地高遠,白雪遼闊,時光漫長穿透十幾年歲月長河。
周身全部的事物與經年仿佛都在剛剛跟著冷風急速略到身後,恍惚間孟嬰寧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傍晚。
蟬鳴聲聲清寂,她從睡夢中被人揪著頭發吵醒過來,一睜眼就看見眼前站著個修羅一般的陌生少年。
她嚇得直哭,那少年麵無表情看她哭了好半天,最後皺了皺眉,很凶地伸出手來蹭了一把她眼角的淚珠,聲音低沉又稚嫩:“彆哭了。”
孟嬰寧躺在雪地裡伸了伸腿,抬手把滑雪鏡拽上去,然後轉過頭來,陳妄也正側頭看著她,他沒帶護目鏡,黑眼清亮深邃,平靜地看著她。
然後忽然翻身,掌心支著地麵覆上來,撐在她身上,居高臨下。
孟嬰寧平躺著,又開始咯咯笑。
陳妄看著她笑得傻乎乎的樣子,被傳染了似的也跟著笑了笑:“笑什麼,跟個傻子似的。”
孟嬰寧還是停不下來:“誰是傻子,你才是傻子。”
陳妄揚眉,低頭在她鼻子上輕輕咬了一口:“敢罵我啊。”
孟嬰寧笑著躲,抬手勾住他的脖子:“陳妄。”
“嗯?”
她腦袋往上湊了湊,親了親他的嘴唇:“歡迎來到你的世界。”
陳妄看著她,眼神很靜。
她挺喜歡看他有時靜下來的樣子,從小就喜歡,那種驕而不浮,仿佛所有事情都全然掌握於心中的模樣。
那種淡而平和的,遊刃有餘。
孟嬰寧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過這個樣子的他。
就好像那些記憶中的,曾經遊蕩在漫長時光裡的他。
終於。
得以重見天日。
靜默半晌,陳妄手臂一彎,脖頸低下來,吻她的唇。
空氣冰涼,在震顫,唇齒間的氣息滾燙灼熱,他們在雪地相擁親吻。
連著心跳。
連著聲音。
澄澈日光下,孟嬰寧恍惚聽到男人低沉的聲音含糊地喂進她唇齒間,呢喃似的一句:
“我也愛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