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都愛他嘛。”
這些話香取聽見了嗎?就算是今天沒有聽見,明天、後天也會聽見的,他很有自虐的愛好,即使五臟六腑都在翻江倒海,臟器惡心地扭曲在一起,他還是喜歡躲在門背後,聽人們高談闊論,說太宰的好跟他的微不足道,被羞辱的自虐的痛苦,讓他幾乎想要一了百了,可是他忍不住啊,忍不住去比較,忍不住去聽。
香取是個很平凡的人,平凡的意思是,他的長相、身高在男人中都是中下遊,家境也普通,小時候因為過分瘦弱受到班上人欺負,不,不僅是小時候,直到高中時代他都是不良少年的勒索對象。
如果不是本分又成績好,他幾乎就一無是處了。
想想他一生的高光時刻,大概就是考上東大的時候,即便上的不是理科三類,靠東大的光環都能在社會上謀取生存之處,那時他是這麼想的,希望能進入大公司做社員。
大學讀到第三年時他進公司實習,現實卻在他臉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所謂的高分低能說的就是他這樣的人,不會交際,不會擋酒,說話畏畏縮縮,工作時手忙腳亂,他的同事原本用敬仰的眼神看他,聽說他是東大畢業的,稱呼他為人中龍鳳,不到半個月就以唾棄的眼神看他,還說風涼話“啊啊,所以說東大的人也靠不住啊,都是群書呆子”。
他能怎麼辦,他屈辱地幾乎都要死了,頭深埋著,嘴上還要道歉,說“對不起”,他多想跟江戶時代的年輕人一樣,意氣風發,被羞辱了就羞辱回來,啊啊地大喊著,可是他不能。香取想,自己是欠了同僚很多人情,他得罪的客戶是同僚幫他擦屁股,沒有做完的工作分攤到整個小組,倘若要像血性的江戶兒一樣提出自己的不滿,在人情上是絕對不能欠缺的,人家就算是一杯五分錢的涼水都要還了,才能說自己與他人毫不相欠,而他的話,倘若冰水算恩義,那他就是欠了要用一輩子償還的人情債。
這樣的他,有什麼資格表達不滿?
實習結束後他就歇了進入社會的心思,一路向上讀,還好東大讀博士是有薪酬的,他不至於成為家庭的負擔,隻是父母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大好,偶爾會打電話讓他彙款,那時香取的生活就會變得緊俏。
但在他讀博士超過五年後,學校就不發給他補助金了,到了今年第七年,他有收入完全仰仗佐藤教授的支援,對方給他申請了一些項目補助,當他幫助做科研時還會發薪水,也得以在東京勉強度日。佐藤教授隱晦地提示他,他不是能做好科研的類型,就算勉強畢業,想要留在東大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對此,香取除了誠惶誠恐說自己會努力,還能做什麼?
他跌跌衝衝地回到辦公室,老師和太宰都不在,可能失去找資料了,他把書本一股腦兒地塞進抽屜裡,攤在桌子上好一會兒,半晌才慢吞吞地拿把鑰匙,打開上鎖的抽屜,從中拿出本老舊的本子。
封皮上用黑色簽字筆寫了《越後物語》四個大字,這是他的。
他寫的。
其實香取也是有夢想的,他想成為家,童年起就這麼想,直到上高中前,他都偷偷摸摸參加各色文學比賽,隻可惜最好不過入圍獎,什麼一舉奪得新人賞,出道成為作家,是從來沒有的。
[即便如此,我也有想要做的事情啊。]他想著,翻開筆記本,差點兒就陶醉在文學的世界裡,他寫啊寫寫啊寫,不知什麼時候,忽然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本子塞回鐵抽屜,正襟危坐。
佐藤教授和津島回來了,他聽見佐藤教授對津島說:“這樣說起來的話,太宰的文學家生涯好像是從學校時代開始的,他寫第一部作品時也跟你差不多大吧,你要不要也試試看,許多成名作家都是從小時候開始寫作投稿的。”
香取又聽見津島說:“寫作啊,我其實沒有太多興趣,對這件事基本上抱著寫寫也無所謂的態度,不過既然是教授你說的,我就嘗試看看吧。”他回頭看見了香取,滿不在乎地打招呼,“啊,是香取君,課上完了嗎,你辛苦了。”
“啊、啊。”香取隻能控製自己麵部肌肉,勉勵向上提他的笑肌,但他心裡一片冷,無論怎樣努力,都笑不出來,最後隻形成了一幅參雜著笑與哭的惡心表情。
佐藤遲疑說:“香取,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實在不行的話,就回家休息休息吧。”
香取渾渾噩噩地說:“啊,我好像有點發燒,對不起教授,我要回去休息休息。”
津島修治一直冷眼看他,看香取跌跌撞撞走出辦公室,他隻是在收回目光前意味深長地看被鐵皮鎖鎖上的鐵抽屜,沒說話。
……
津島的作品獲獎了。
很久以後,香取從他人口中聽見了這事。
他買了一本津島的書。
書名字叫《我的哥哥》,坦白來說,這是個平淡無奇的名字,你看這名字最多不過是溫馨,若是不認識津島修治的,還沒打開書,腦中怕就要勾勒出一幅家庭和睦的溫馨圖畫。
香取不那麼想,他的手顫抖了很久,從靠近書本就開始顫抖,幾乎都無法翻書。
仔細想想,津島修治並沒有對他做什麼,他隻是天才地讀完大學,不經意地打擊自己,還有什麼,沒有了。但他真的嫉妒津島修治,不,不僅僅是嫉妒,還有對他天分的畏懼,香取始終覺得這孩子身上有股非人的魔性,你一直盯著他看,就會被拉進深淵。
/哈,你是在說恐怖嗎,怎麼可能。/
/應該是壓力太大了吧,我懂,我懂,跟那種學術怪物共事,就算是我也受不了啊。/
他終於翻開書了。
[我有個哥哥,說得更精準點,應該是我曾經有個哥哥。
大約在我五六歲時,哥哥就死了,死因記不大清楚,聽他人說,哥哥是落入湖裡淹死的,他在下學的路上看見有小孩掉進湖裡了,就跳下去救人,結果孩子活下來,自己卻死了。
我不記得有那件事,小孩兒的記憶總是很模糊的,尤其我那年生了一場大病,感冒引起的肺炎,高燒不退,母親在我的床褥邊哭得稀裡嘩啦(也是彆人告訴我的),父親甚至都去看了本鎮的墓地。
還好我命大,活下來了。
但及時哥哥死得很早,我卻對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我的記憶中,屬於哥哥的拚圖比父親、母親還要鮮明得多,我其實不大能記住父親與母親的臉,國小之後一直生活在寄宿學校,偶爾假期回來也隻聽說母親去哪裡療養(她身體不好),父親則忙於工作,但哥哥的臉,直到現在都記得。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偶爾幾次探望母親,她看我的眼神都很難過,我問母親發生了什麼事,她說沒什麼。
在我記憶中,母親從來沒有擁抱過我。
對母親的記憶比較短暫,她很快就死了,甚至沒有看見我上國中。]
接下來花了點兒篇幅描述父親,他是個很嚴肅的人,你幾乎從來沒見他對什麼滿意過,對文中的我也十分苛刻,他經常歎氣,一歎氣就要說“如果律也還在就好了”。
[我其實可以理解父親,比起律也哥哥,我實在不是優秀的繼承人,身體孱弱,成績也一般,哥哥當年是學年第一,又是足球社的主將,還精通小提琴演奏,幾乎就是個完人。]
在“我”的眼中,哥哥不僅完美,還很溫柔,“我”的啟蒙是由哥哥進行的,他教“我”片假名平假名,抱著我絮絮叨叨講述神話傳說,偶爾還會說生活上的趣事,托他的福,我雖然大半個童年都是在病房裡度過的,卻一點兒都不覺得孤獨,因為哥哥一有時間就來陪我,我記得當時同病院的其他孩子都很喜歡我哥哥,於是我才有了唯一的炫耀資本。
[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隻有哥哥。]
[但不知怎麼的,我卻沒有為他掉眼淚的印象,在哥哥死後,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上小學後,主人公的境遇並不是很好,他的身體是有好轉,卻還是沒有同齡人健康,他的顏色大概是很好的,班上的女生都很喜歡他,還搶著跟他做同桌,而班上的男同學因此更加厭惡主人公,對他進行了一係列的欺負活動。
最慘的時候,他被一群人堵在廁所裡,把他的腦袋往馬桶裡按。
[我憎恨他們又害怕他們,那一年中我天天在自己本上寫,希望xxx可以忽然死掉,這樣我就能從非人的折磨中脫離出來了。]
[可能是精神壓力太大,從某天起,我忽然能聽見“他”的聲音了。
一開始隻是斷斷續續的,什麼“要忍耐”“堅強一點”之類的,逐漸我能聽見更多的內容,語言中的信息十分有效。
“想要不被欺負,無非就是要自己變得更加強大,對他們這樣充滿獸性的人,一昧的忍讓是不可取的,得報複他們,讓他們害怕。”話者的聲音實在是太溫柔了,而我當時又滿心要殺死xxx他們,彆說是報複,連把他們從池塘推下去的心都有,隻是苦於沒有好主意,於是我問他,要怎麼做。]
在神秘聲音的指導下,“我”做了些事情,同一年秋天,學校開除了好幾個卷入社會暴力事件的學生,“我”的仇敵再也沒有出現在學校裡了,這件事讓“我”感覺到了久違的快樂。
[後來我聽說,在哥哥上學那年,學校也出現了同樣的事情,好像說是發生了醜聞吧,不知是學生,有教師也被開除了,不知道為何很在意醜聞的內容,花了點力氣打聽,然而知道內情的老師卻都不肯說,隻是含糊其辭,稱那人為“教師行業的恥辱”。]
在“我”不被欺負後,神秘的聲音還是沒有消失,相反他出現得越來越頻繁,“我”並不害怕,即使是知道了幻聽是精神病的證明也一點都不怕,先前說了,“我”的性格有點孤僻,所以一直沒有什麼朋友,孤獨是難免的,然而在有了他之後就不一樣了,“我”是個有朋友的人,不僅有朋友,還有人陪伴“我”學習,引導“我”,“我”的成績也越來越好。
[他教我如何跟人相處,試行了一段時間後,彆說是老師,就算是想同性彆的人也喜歡我,美奈子偷偷告訴我,學長即將引薦我進入學生會,努力兩年的話,應該就能成為學生會長了。]
[前天回家,久違地見到父親,他看我在寫信件,大驚,說我的字體跟律也一模一樣……]
[我已經想象不到離開“他”的生活了,沒有他,我會成為廢人吧……]
[做了場夢,夢見了小時候的事,真的是小時候嗎,我其實沒有發生它的印象了,隻記得自己陷在水裡,不斷、不斷地掙紮著,但我的腳被水草勾住了,怎麼都無法上浮,不知道什麼時候,可能是在快要死的時候吧,我落入了一個冰冷的懷抱裡,然後夢就醒了。]
香取把書翻到最後一頁。
[2020年4月16日
忽然想起來,“他”的聲音跟律也哥哥一模一樣。]
隔天,香取提交了東京大學的退學申請,博士的上限是八年,而他已經七年了,佐藤先前就認為,他可能是無法順利拿到博士學位的。
但他依舊很擔心香取,因為他走的時候,臉色比死人還要蒼白。
“香取博士肄業了。”等回到辦公室後,他對津島修治說。
津島修治看窗外飄著的雪花,口中應和:“真可惜啊。”
“是的。”佐藤歎息,“但他本來就不是做學術的料,香取努力是努力,就是差了點天分。”他忽然想到最近大賣的作品問,“下一部作品準備寫什麼,我就知道你果然很有寫作天賦。”
“不,我不準備寫了。”津島修治懨懨地說,“我一點寫作天賦都沒有。”
[真正有天賦的人,是能憑空編造故事的人。]
[而我,隻是從生活中取材罷了。]